“该死,我们快到岸了,乱坟渡附近有很多岩石,一般船是不会从这里上岸,城上的哨兵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我们才有空隙可钻。”
    船身越发摇晃,河流也越发湍急,劈啪作响的船帆和船壳彷佛随时会直接解体。迅风翻搅河水,露出崎岖如白骨的石头,还有无数挂着破布的尖锐船桅,莳萝还和一个溺毙在河中的美人鱼木首擦面而过;她半张脸被青苔蛀蚀得像是腐烂发霉的肉块,这里的确像坟场,船只的坟场。
    贾冯虽然技巧超群,但昏暗的视线中还是差点与几颗岩石交错而过,几次都是有惊无险,莳萝默不作声,她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试着牵引一些月光为他们照明。
    但过了许久,莳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什么都没有,一点微光也没有,吝惜的残月依然只在河面投下浅薄的影子,她失败了吗?
    “喔,我们找到顺道了。”
    贾冯松开眉头,他轻松转下舵柄,船立刻顺流而下,先前的崎岖就像被河底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抚平,稳固异常,就是速度有些缓慢。
    “我们好像缠到水草了。”贾冯操控着风帆,有些不耐地跺跺脚,莳萝下意识往船身看下去。
    月桂来不及阻止她:【别……】
    那不是什么水草,是数百只苍白的手,有大有小,有粗有细,甚至可以看出女人的纤细和男人的肌肉,全部密密麻麻从黑色的河水中伸出,就像是一根根在午夜中点燃的白蜡烛。
    【灵感度达标,执行鉴定,鉴定成功,取得祝福〔降灵〕。】
    无数双死人的手扶着这艘承戴女巫的船只,小心绕过尖锐的礁石,慢慢往岸边靠近。
    月桂:就让妳别看了…….
    小船最后顺利靠岸,贾冯开心地剁了跺脚,
    “我这辈子从没开过那么稳的船,就好像有水女仙抬着我走一样。”
    他一说完,转头就见对面的小姑娘面色惨白,一副随时都要晕吐的样子。
    “上岸后快去酒馆要一杯薄荷酒,别立刻喝,先闻味道,然后吃些东西再一口灌下去,包准畅快。ㄚ头,妳最好快点适应坐船,在峻丽河船跑得比马儿快。”
    莳萝摇摇晃晃走上岸,她完全不敢回头,抱着大白鹅就像抱着热水袋。他们停靠在一处废弃的岸口,这里藏有走私者的地下酒窖,可以通往城内某个非法酒馆。
    贾冯向她道别:“祝好运啦,我得趁月亮还没被乌云遮蔽前快点离开这里。”
    莳萝强忍着不适,眼睛看着小船在乱石群中摇摇晃晃,不免有些担心。
    她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
    月女巫用要哭不哭的语气对着空气呢喃:“请……请送他平安出去好吗?”
    数百双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湖底,幽冷的皮肤散发着惨绿的光,就在莳萝又有些呼吸不过来时,就见几只手纷纷动了起来,手指蜷曲比了一个ok的手势,还有用大拇指比了一个赞。
    真、真是一群乐于助人的好棒棒鬼手啊。
    莳萝不敢再回头,她往岸边摸索,从一大片破木板下找到走私者的酒窖。洞口黑黑压压,一眼看下去望不见尽头,若是平日她只要随手捏出一盏星灯,但当莳萝要伸手,她立刻又缩了回去。
    她想要召唤月亮,却反而召唤了鬼魂;她要的明明是光,却叫出了黑暗的影子。
    “亏蚀之月,该死的。”莳萝默默念着那个诅咒,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的魔法正在冥月的影响下逐渐扭曲。
    莳萝不太清楚其他月女巫的灾难之夜,但她的灾难之夜一开始就来个现场通灵,还真的直戳要害。
    少女握紧拳头,决定之后尽可能不要使用魔法,她可不相信自己能一直召唤出无害友善的幽灵。
    幸好月桂的翅膀够亮,莳萝一边爬行通道,一边不吝惜地称赞它翅膀的美丽,让月桂高兴地飞舞了好几圈,落下闪闪发亮的麟粉,帮助莳萝更好看清楚前方的路。
    在萨夏的某座酒窖内,角落地板一扇小小的暗门一直无人问津,此时却突然发出咚地一声,边沿的灰尘扬起一阵浅雾,暗门被底下的人用力拉开—
    莳萝大口喘气,这通道真的是闷得要死,所有空间都拿来尽可能藏入更多私酿酒。
    莳萝从狭小的空间中起身,小心翼翼地挤进一桶桶圆胖的橡木桶,空气中混合着木香、果香、酒香,仅仅待上几分钟就让人头晕目眩,她很快就找到出去的路。
    外面寂静无声,酒馆无人,今晚的宵禁显然更加严格,莳劳拉上朱红色的斗篷,在夜色下就与黑色斗篷无异。
    她将大白鹅揣在怀里,小心环顾四周。
    鹅卵石铺成宽敞的大道适合用来集会,中央是万年不变的至高神雕像,萨夏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广场,莳萝有点不清楚自己是在哪一个,直到她看到远处那些漆黑残破的架子,不由得心头一紧。
    红玫瑰广场!
    莳萝想也不想就低下头往旁边的暗巷钻。
    前脚才通灵目送走一群水鬼,后脚就一头来到当年魔女们被处刑的现场,这真的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现在就像一颗大月亮沉入冥河,开心地对着死人们招招手:看我多亮,来我这里吧!
    少女背对着那片魔女坟场,只感觉冷汗直流,忍不住越走越快,脚下的跫音似乎重迭又分离,偶而刮过肌肤的冷风都彷佛若有似无的手指。
    眼前闪过一道透白的身影,似乎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差点没尖叫出来。
    莳萝毫不犹豫地换路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只要隐约瞥见像是鬼影的东西,她就立刻换路。这种无头苍蝇乱走的架式很快就让月桂受不了,它用羽毛剑戳了好几下女孩绷得紧紧的脑袋瓜,让她镇定一点。
    这里是萨夏,曾经血流成河的战场,如今宵禁下毫无生人,莳萝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座鬼城,容不得她犹豫,眼角似乎又瞥见像是鬼影的东西,莳萝立刻要往左边拐…….
    突然一道猛力迎面袭来,几乎将她推倒在地,受惊的芜菁用力拍动翅膀。
    “姐姐!”女孩尖叫声在耳边炸开。
    莳萝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一阵清脆的拐杖敲打声越来越近。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但依然保持着一种矜持的优雅:“莉莉!妳想把巡骑引来就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
    莳萝终于看清楚怀里人的模样,熟悉的红发碧眼,女孩虽然被大白鹅咬得满头包,但依然笑得合不拢嘴,她对着另一个女人说:“玛丽姑母,她就是我的仙子姐姐!”
    莳萝顺着看去,她不是在看玛丽姑母,而是玛丽姑母身后透白的女人。
    彷佛从记忆中凝聚出来的柯尔夫人对她抱歉一笑,显然刚才那样鬼影迷踪的带路方式全是她一只鬼搞出来的,为的就是让莳萝和女儿重逢。
    作者有话说:
    奶茶家中秋节烤肉还剩好多,接下来三餐都要吃烤肉了qaq
    第八十七章 贵族女巫
    ◎她这是才下狼船,又入狼穴吗?◎
    几个巡骑在她们前不久待着的地方四处搜索, 他们戴着黑色的锁甲,外面罩着一袭黑与深红的长风衣,上面绣着的狼首闪烁着晶红的邪光, 全是霍尔卓格的骑士。
    巡骑们就像一群在地上抵着鼻子的恶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躲藏在暗处的莳萝不禁怀疑穆夏已经知道自己逃跑的事了, 他的鼻子和耳朵比什么都还要灵。
    少女闷在墙后, 隔着砖瓦间的缝隙窥探外面的一举一动,其中一个巡骑捡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鹅毛,若有所思,庆幸的是他们依然一无所获,很快就离开了此地。
    等巡骑的脚步声走远,乃至消失, 一阵清脆的拐杖敲了敲角落的砖墙。
    “萨夏的建城者是伟大的女巫瑟妲妮丝, 河流的沙土隐藏大地的魔法,她将咒语编织在城墙内,必要的时候这里每一块砖瓦都会庇护所有女巫, 当然, 妳必须先懂得诀窍。”
    莳萝眼前豁然开朗,前方阻挡的红墙面瞬间像积木开始崩落重组,重新退回成身后砖塔的一部份。她们依然站在街道上, 离刚才巡骑搜查的地方不过几步距离。
    就在巡骑赶过来的前一刻, 那位玛丽姑母用拐杖敲了敲一处不起眼的砖墙,像是想叫醒什么人,然后莳萝就看到砖墙开始如呼吸起伏, 整栋方方正正的建筑像是活了过来, 伸出红瓦覆盖的手臂将她们藏进不存在的巷弄里。
    玛丽姑母是一个年老优雅的贵妇人, 她右手拄着一条银制的细拐杖,一身柔软的紫狐皮斗篷看上去价值不斐。这位老妇人抬头挺胸,褐色的眼眸比任何少女都还要明亮有神,苗条纤细的影子完全看不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这里不好待太久,请允许我招待妳,亲爱的女士。”她对莳萝非常客气,让莳萝都有些不太自在。
    莳萝记得玛丽姑母,柯尔太太打算托付莉莉的远房亲戚,说是一位贵族夫人,当时她只是庆幸莉莉能有一个好归宿,却没想到这位玛丽姑母竟然也是一位……
    像是听到她心中的猜想,玛丽姑母很快又露了一手,银色的拐杖如指挥棒挥动,封闭的巷弄重新展开新的道路,挡路的柱子、甚至是房屋自动跳开,里面亮的灯火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她们还在萨夏,却不在任何一条已知的街道。
    就像她说的,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藏有魔法,随时等着为女巫服务。
    莳萝一手牵着兴高采烈的莉莉,眼睛看着走在前面的玛丽姑母,心里十分肯定,这是一位非常强大的女巫。
    月桂在玛丽姑母身边萦绕,很是嫌弃道:【喔喔,花香?信仰春神的女巫……这种花俏的魔法也只有她们使得出来,】
    玛丽姑母虽然也看不到小精灵,但还是若有所感,用拐杖朝空中挥了挥,像是想驱散什么讨厌的虫蝇一样。
    她烦躁地抱怨:“都快秋天了,怎么还有那么多夏天的苍蝇和蚊子?他们忙着巡逻,却没时间清下水道。”
    莳萝死命忍住没笑出来,然而月桂与她心有灵犀,立刻气冲冲飞回来,用鹅毛剑戳刺自家女巫的脸颊和脖子,所有露出的皮肤无一幸免。
    玛丽姑母带着她们走进一间狭小的暗巷,一只黑猫正蜷缩在矮墙上呼呼大睡,玛丽姑母用拐杖将它戳醒。黑猫睁开碧色的眼瞳,露出短小的獠牙抗议,但最后还是尾巴一垂,认命地从墙上一跃而下。
    玛丽姑母不耐烦地解释:“只要找到前面女巫留下的钥匙,就能使用女巫的通道去任何地方,我们很幸运,这条通道是由一位好说话的使魔看守。上次我竟然要通过一整排食人花还有咬耳蚁的巢穴,有些吝啬的小气鬼根本不想让人使用她的通道,就用各种阴阳怪气的花招来恶心人。”
    顺着黑猫的指引看去,千篇一律的砖墙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扇漆有花鸟的红橡木门,看起来像通往某个女子的闺房,但奇怪的是她们还站在大街上。
    “蚊子可真凶,快进来吧。”
    玛丽姑母注意到莳萝躲躲闪闪的狼狈身影,忍不住用拐杖替她驱赶蚊虫,差点没一杖把月桂挥出去。莳萝急忙带着莉莉进入门后,以免被月桂看到她在偷笑。
    门后亮着鹅黄的烛火,也映照出织锦地毯上栩栩如生的花鸟藤蔓纹路,柠檬、肉桂、茴香等和烘焙过的茶香溢满每一个角落,房内几把长椅则是用红丝绒覆以光泽鲜艳的樱桃木制成,无一不精致,这是一间温馨华丽的小厅,仅仅呼吸一口气就能感觉到从胃至肺、里里外外的放松。
    只是以一个女巫的居所来说,意外的普通……莳萝这个念头直到一半,她注意到一整幅缀着金穗的天鹅绒幔布,微微拉开,外面竟然是从三楼高塔俯下的景色,甚至可以看到远处哨塔的灯火。
    玛丽姑母一挥拐杖,就将门关上,莳萝可以猜到再次打开门,外面肯定是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我在萨夏临时的居所,女士,妳随意吧。”玛丽姑母解释。
    她请莳萝坐下,长椅很舒服,莳萝还看到了忠心的老猎犬杰克,牠享有一小篮子装的丝绸簇绒枕。
    一位拥有贵族身分的女巫,莳萝不知道该不该惊讶,不过她应该高兴,起码她们没有输给狼人,西里斯根本算不了什么,不是吗?
    两位女巫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或许她们谁都在等彼此先开口,突然一阵拼拼砰砰的声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莉莉小心翼翼地端来了银托盘,上面摆满精致的瓷器和茶具,光听那薄脆清澈的声音就知道索价不斐。莉莉捧起一个奶油色陶制的大茶壶,那和她脑袋差不多大。
    女孩一脸严肃,小心翼翼给两位客人各添一杯又浓又满的茶水。
    玛丽姑母一点也不介意,反而饶有趣味地让莉莉表演;莳萝看到一直寸步不离的柯尔夫人露出一脸“我的骄傲”的表情,不过其实就连莳萝自己也看得津津有味。她记得曾经忧郁胆怯的小女孩,如今看来莉莉的确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这让她稍稍好过了些。
    “琼斯镇。”
    久违听到这个名字,莳萝感觉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赶忙低头喝了一口茶掩饰。
    玛丽姑母忍不住道:“我得感谢妳,女士,我弟弟那脉只剩莉莉了,若不是妳,我恐怕会失去仅存的家人。”
    “妳太客气了……”莳萝看着对方正襟危坐,突然明白了什么。
    “叫我莳萝就好了,另外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作女士,我还在前往众女神殿的路上。”
    月桂几乎立刻抗议:【妳干嘛对一个春女神的信徒那么诚实。她刚才毕恭毕敬的样子不是很好吗?】
    不过玛丽姑母并没有多大的意外,也许她早就在打量这个外表过于年轻的女巫。
    她轻声惊叹:“那更美妙了,莳萝,妳注定将成为一个才华洋溢的女士。”
    莳萝立刻摇摇头:“不,我并没有做到最好,我没能……”
    她看向身影透白的柯尔夫人,彷佛看到了一条裂开的旧伤,忍不住转开目光。
    “如果妳那么想,那世界上所有女巫都该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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