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无食欲,可一听到那几个字,脑中自动便浮现出一盏雪白滑口的酥酪,还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挂着的晶莹水珠,舌上沁出津液,在枕头上抿了抿唇,迟疑地唔了一声。
    只这一声,卫觎眉眼便缓和开,“知道了。等着。”
    返身而去。
    退到寝室外的军医郎入耳这番话,心想大将军悍野,自己不怎样遵医嘱,干得出往伤口上浇烈酒、烧发灰止箭伤的事迹也罢了,里间的小女娘肠胃弱,可经不起这样乱来,小心翼翼地提醒:
    “将军,小女娘在病中,恐不宜吃凉。”
    行过他身边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风轻侧:“谁要给她吃凉,拿回来化到不凉了,含在嘴里解解馋也高兴。”
    跟随而出的杜掌柜心想买一盏冰酪,怎么也不能劳烦大司马亲自去,正待开口,卫觎站在宫阶上吩咐一声左右,“取甲来。”
    赶来探望傅娘子病情的徐寔,此时恰巧走到殿门外,闻听此言,心头微惊:“主上要进宫?”
    卫觎淡应一声,左右亲卫已抬来一副玄铁护心镜铠甲,錾银护肩,锁子膝蔽,一样不缺。
    卫觎穿戴毕,重甲遮住轻襕衣,顿时威重涌现,初升的朝阳照上铠甲,反射出的万千碎光熠熠交织,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马沉凝的面色,哪里像去面圣,怕不是找人撒气吧。
    他侧头向阁子里头望了一眼,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问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转,沉吟了一句:“葛神医临行前,叮嘱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御前骄狂,徐寔实则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门户,下控广陵,北御匈奴外寇。而若掉转赴京,朝发则午至,午发则夕至,与建康都城的关系,在唇齿之间尔。
    京口失,京城亡。
    此为朝野尽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马,正在于此。
    徐寔担心的是……
    卫觎不理会他,在腕上扣紧一副带着刀剑砍痕的旧铁护腕,便下阶而去。
    徐寔实不能放心,连忙缀上低声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扰边者不过是氐人的一队散兵游勇,不足为患,将军却亲出,是否……想见血光了?”
    卫觎长睫一动,眼锋侧扫,已与方才看军医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军师若闲,可回京口。”
    徐寔闻声止步,不敢再开口。
    却也不敢被赶走,他还得留在大将军身边照看着。
    卫觎才下长阶,却有一名护卫从外头来报,“大将军,徽郡王在行宫外求见傅娘子。”
    “李容芝?”卫觎不豫,“他来做什么?”
    护卫回禀:“宫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饮食不进,只寻傅娘子,眼看着要
    饿过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来请助,道是十万火急,已候了一个早上。”
    卫觎当即横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岂是伺候人的,倒给他们使唤!饿死饿活,关我甚事。他爱候着便候着,不许惊扰蕴珠阁!”
    “可那徽郡王……”
    卫觎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来到这地界也得老实卧着,郡王,又如何。”
    杜掌柜望着凛然离去的大司马,纳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帐外轻声细语的那个人吗?
    半晌后回过神来,忍不住请教徐寔:“先生,大司马这是……面圣后再为小娘子买回冰酪?”
    徐寔闭了闭眼,说不是,“是买冰酪的途中顺便进个宫。”
    卫觎出行宫后不乘马车,带了两个亲卫,跃上坐骑便向南驰去。
    此时宫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极西殿,面对案上的四丈长绢,脸色晦暗难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温柔抚慰,李豫依旧平息不了心中的烦闷,若不是怕臣工议论,他当真想罢了今早朝会。
    他从未想过,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缨,会捅出这样一件惊人的事来。
    他待那孩子,自问比皇室的公主们还更宠爱几分,那孩子唤了他这么些年“父皇”,也同样一片孺慕情深,这些年的感情,阿缨竟都不管不顾了么?
    眼下此事还未张扬出去,可五日后呢,簪缨自从退婚起,桩桩事迹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准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占一个孩子的东西,可册首上所列的,那汉鼎、汉晷、庙器、王榻,都是何物?皆为象征君权之物啊!
    诚然,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后,唐家利用商路,从四分五裂的九州寻凑许久,进献来的,为的便是在这座据传镇有龙气的古金陵城凝聚气运,巩固南朝的国祚。
    如此出财出力,费心施为,还只字不求回报,宗室多年来心中有数,也着实领情——可既然已献,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败国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见陛下神态凝重,余光轻扫案上的绢册,垂眼苦笑着道:“这傅小娘子当真稚子心性,赌气赌大发了,连送来的几坛酿酒、几两茶叶也要与陛下算一算。真当如此算,那这些年小娘子送到御前亲手所做的糕点,煲的汤汤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银钱?
    “还有前些年,奴记得,陛下因几位老大人争吵迁都的事,整夜闹头疼,小娘子听说后便跑来给陛下篦头,揉按,还软声软调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实哪里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过是陛下见小娘子憨然可爱,舒怀罢了——这些如何算,又哪里算得清楚。所以奴说傅娘子糊涂,将陛下当成了寻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来。”
    此为正话反说,李豫听了,果然想起了簪缨这些年的种种好处。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个嘴里不会千安万敬,可真论起贴心,遍数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再不会有比阿缨更孝顺的了。
    皇帝心里自有一本账,他知道,阿缨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没有隔着先君臣后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将他当成了一位父亲。正是这小女娘视他如寻常家翁的态度,才让皇帝体会到在皇宫里难得一见的温情。
    阿缨啊。
    李豫心叹一声,眉头渐渐缓和。原璁见状,心里略松一口气。
    正在此时,前殿的宿卫军忽然来禀:“陛下,宫门侍卫报,有三骑人马过宫禁而不下马,径自驰道入宫了。”
    “什么?”
    所谓驰道,是依宫城外墙而建的一条跑马的御道,平时只供帝王銮车出行,余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闪过一个影儿,便见门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丰神春色,眉目霜秋,见君不脱
    履,不卸刀,挺直身姿,声如鸣金:“拜见,陛下。”
    皇帝乍一望见这副与……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恸,不由唤了声:“阿卫……”
    第21章
    随着这声阿卫, 卫觎漆黑的眸底森冷如潮。
    原璁眼见大司马要动怒,心头一凛,卫皇后是陛下不可说的禁忌, 又何尝不是大司马的逆鳞?
    想起这一位十年前的种种作为, 这御前总管忙不迭哈腰道:“大司马今日得闲,入宫却何以不提前通禀, 且剑履入殿……”
    原璁当然记得,大司马在卫娘娘还在世时便获得了“入朝不趋, 剑履上殿”的殊荣, 他如此作态,不过是为着给陛下遮一遮颜面。
    毕竟方才大司马口称“拜见”,可那比枪杆子还硬的身姿,是半点没往下弯呐,哪怕他稍微低一下头呢, 哪怕稍微拱拱手呢,也算让陛下脸面上有一丝丝的过得去。可是没有。
    卫家十六郎,桀骜狂狷犹胜当年。
    陛下面上不露,便只有他来做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了, 谁让自家是做奴的呢。
    可大司马今日仿佛气特别不顺,剑眉挑挞, 竟是笑了一声:“卫十六向来如此,十年前如此,今日如此, 日后亦如此。陛下若要谪籍降罪,我求之不得, 北府兵权即刻奉还!此生再不领一兵, 不著片甲, 决不反口,如何?”
    说罢,他当真将腰上所佩的铜质虎符一把扯下,随手往地上一扔,如丢废铁,不看一眼。
    皇帝色变。
    下一刻,李豫转身一脚踢在原璁的小腿上,“尖刁奴!谁许你对国之重臣不敬,还不快向大司马赔罪!”
    原璁只觉小腿一阵痛麻,跌在地上,一时也顾不得腿断没断,吓得用双手去摸索那枚关系重大的冰冷虎符,而后伏膝上前,抖着指尖为卫觎系回鞶带上。
    口中连连道:“奴多嘴该死,求大司马恕罪……”
    “十六……”皇帝瞥原璁一眼,示意他退下,定睛仔细看着这个十年不回京的卫家郎君。
    算辈份,卫觎是他小舅子,该称他一声姐夫。然而自身已垂垂老矣,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东起旭日英姿勃发。
    “朕听闻你昨日去了江乘,顾公身体可还硬朗?”
    “十六是家中称谓,我与陛下,君臣有别。”卫觎不耐地打断,“至于顾公,陛下若还有心,岂忍问及?”
    此言对君王来说无疑大不敬,李豫却是不怒反愧,苍老初现的浊目中透出一缕痛苦之色,“朕当年……”
    卫觎不是来与他掰扯当年事的,当年之事,用嘴,还不清。他再次断然道:
    “陛下对我的行踪倒知之甚详,我却不知,唐氏遗孤好好地留在宫里,就是任人欺凌的吗?”
    “这从何说起。”
    皇帝诧异,肃容道:“朕一向待阿缨胜过亲女,多年来决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这几日她在外可好?是她向你诉了什么苦?你但告知于朕,若真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欺人,朕必惩不饶。”
    “放心,陛下纵饶,我也不饶。”
    卫觎薄唇微微挑起,“此来两事,一者,关于簪缨,且令宗室谨记,她的着落归我管了,她的决意不归我管。”
    这话便是说,他不打算让宫里把人接回来,而簪缨向皇室讨要家私的事,他也不从中干预,但若宫里想动什么手脚伤害她,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皇帝眼色一暗,但听卫觎接着道:“其二,朝廷近来不是商议追赐北伐功臣么,既然傅大夫身为文使亦能加封,臣替骠骑大将军祖望将军,向朝廷请封。”
    这是他自进殿以来,第一次自称为“臣”。
    祖望,字松之,汝南郡流民帅出身,祖籍洛阳,后接掌京口北府兵,一生心愿便是北伐驱胡,收复中原。
    卫觎当年离京后去投奔的便是他,从祖将军的马前卒做起,随之东征北讨。
    五年前的德贞二十一年,祖将军身
    丧于庐陵,卫觎秘不发丧,迅速整顿部曲,镇压异党,以弱冠之龄接掌北府兵权,成为晋朝以降最年轻的大司马。
    皇帝意外地看着卫觎,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已故的祖将军,眼里闪过一丝雀隐的星芒,心思电转,面上为难道:
    “……祖老将军,我朝之名帅将星,夺南兖,守襄樊,戮力北伐,百战不殆,确实功有余名。然祖将军死因一直成谜,朕听闻,他乃自戕,却还有消息称,祖将军死前曾砍杀亲卫数十,状若癫狂。这……你一向追随祖将军,关于他真正的死因,大司马应当有所了解吧,可五年前递到朝中的奏报却语焉不详,朕固然有心追封祖氏,廷议上只怕通融不过啊。”
    卫觎指节毕剥一声,漆黑带煞的双瞳直视君王:“祖将军因旧伤不治而亡。”
    皇帝在那种眼神的注视下,不由得龙心战栗,背手在后,撑着积威道:“流言纷起,此言不能服众。”
    卫觎目光陡然锐利,一霎,丹田内毫无预兆地燥热起来。
    他滚喉压住眉眼,眼尾敛瞥而出的那道线,刺出一抹少见的痞气,似蔑似笑,轻吐嗓音:“再过几日,东宫之位,能服众吗。”
    四两能拨千斤。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皇帝色变,卫觎留话:“陛下且虑着,我只问结果。”言讫扬长而去。
    出了太极殿,殿门外的禁军值守正手握长戟望向门内,神情都有些发紧。
    一见大司马出现,被那淡淡的眼风扫视过来,诸人又不约而同松指垂首,后错一步,不敢与之对视。
    卫觎旁若无人地在墀上掸动衣甲,立了一立。回首向北望,是显阳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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