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有一件事未曾处理。
    她转换角色一向如此干脆,像热火与冰雪的极致交替,能把人的心拿捏得欲仙欲死。卫觎爱煞了她。
    他侧身让出路。
    他不会在她从属面前反对她,同样不会不分场合地弄乱她,让她在下士面前露出一丝与娇靡沾边的脂粉气。
    那是他对簪缨的尊重。
    簪缨是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将来,还可能成为禅僧的奉养之主。
    而不是他卫十六的禁脔。
    他愿意见证这位生机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长壮大。
    他唯一的担心只是,“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簪缨微怔,不敷衍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忽扬眉粲笑:“不瞒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脚了,我的心,竟很雀跃。”
    那片明亮丽熠的目光看得卫觎心动。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马道歉。”簪缨走出他身前时,含着气音半真半假地说。
    换作卫觎难得怔神一霎,随即,眉目佻然舒开。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树静荫浓,没有一丝风。门再次被打开,沈阶
    低垂的眼帘中现出一双姚黄绣舄,飘动其上的裙裾如同涟漪。
    他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女君若不愿对洛阳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杀三士,令其自乱阵脚。”
    这是沈阶张开干涩的喉咙,说的第一句话。
    簪缨垂下眸子,目光从男子单薄的身上掠过。
    沈阶跪在这里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他为何会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断失误,马失前蹄,是因为陪着女郎成长时日最久的人,不是别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缨走到今日,亲眼见证过她的良善慈柔。
    簪缨在沈阶的心中,便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当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眼前,沈阶先入为主地认为,簪缨会选择舍一人而救万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执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阶向着这条路,从未有一日动摇退缩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终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所以他不容许自己行差踏错一点。
    他知道想达成所愿,女郎和大司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劝女郎,实则是为了拼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后对他说了两遍她不会给药,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着了魔似的,只信自己认为的,只怕自己恐惧的。
    所以他没在第一时间听出主君的弦外之音,这对于一个谋士来说,可谓致命。
    他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人可用。
    但沈阶和严兰生和傅则安都不一样。
    傅则安从不去揣摩女郎的心意,只管无条件服从,如此做,就永远不会出错。严兰生聪明,能一下料中女郎的心,那是因为他没见过女郎从前的样子,不知这两年间她天翻地覆的蜕变,也不害怕自己让谁比下去,被女郎弃之不用。
    沈阶怕。
    他是生来便饿着肚子,低着骨头,被人踩踏到泥泞里的人。
    他凭什么比严兰生他们更搏得女君的倚重呢,只能比他们更一针见血,更堪得用。
    簪缨神情不辨喜怒:“这便是先生要说的吗?”
    沈阶听到女君口中的称呼,悲从中来。
    他忽然捏紧指节,抬起狭清的双眼:“沈阶若磕头哀哀向女君认罪,女君便能不计前嫌吗?前番之事,是沈阶狂妄自大,错不该……”
    他声音沙哑,闭了闭眼,“错不该以死谏君。人主兼听则明,再有下次,沈阶依旧会直言劝谏,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断不会再行出死谏之举。”
    “没有下次了。”
    簪缨平静地说,“先生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与你相识有年,到头来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强,沈子大才,另谋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缨离开客栈前,能和沈阶解释得清楚些,也许后来的事便没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为施令者,没有事事迁就同属下解释分明的道理。
    簪缨回头与卫觎知会一句,迈步走了,去邻院探望吴掌柜。
    “女君——”沈阶双膝蹭动,被石子磨砺,还欲开口,看见从门里踱出来的大司马,瞬间失声。
    “论理,你为我护药,我该谢你。”
    卫觎松泛地走下阶,低头看着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来,好不容易捡回的命,死在这冤得很。跟着我,愿不愿?”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着光影,喉咙滚动几下。
    这句话对于沈阶来说无异于一种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来
    踢去的皮球。
    “谢大司马好意。”沈阶握拳抵地,口齿清晰,回头道,“沈阶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门外早已没了簪缨的身影。
    洛阳宫的牡丹开得正好。
    自卫觎去青州后,徐寔代主公整肃军纪,严守宫城,军民无扰。
    如今洛阳城内处处可见巡值的精甲兵队,北魏宗亲聚居的里坊,已被兵甲重重围控起来,里外不通信,旧京畿六卫没在攻城战中死伤的,也查点名册,皆被抓起看押,谨防作乱。
    徐寔做事缜密,抚民得当,也没人胆敢在铁骑面前撒野,城里还算太平。
    卫崔嵬到达洛阳这日,徐寔亲自带人出城相迎。
    卫觎对这个父亲心有隔阂,徐寔却不能不敬。他亲自将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马车。
    卫崔嵬在北地的杨柳色里驻足,他抬头,仰望洛阳高空,耳听伽蓝梵钟,怔然良久。
    二人叙过温凉,徐寔得知卫公离开建康时所遇的惊险,多亏长公主相助才能顺利离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无主,徐军师即引车马进城,径入皇宫。
    卫崔嵬来了,自然要先见儿子的。徐寔猝然间也不知该如何言说大将军和唐娘子之间的事,他斟酌一路,进入紫微宫后,挑出能说的实话道:
    “明公,大将军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时日,应也快回了。”
    卫崔嵬闻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着眼前巍峨庄丽远非南朝宫城可比的重殿高阙,几许,方笑呵呵回应道:“是吗,郗鉴之爱啊。”
    徐寔听出了一身冷汗。
    当年南渡之乱,贤臣郗鉴藏饭于口,哺喂给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这是世人用来形容舅父对外甥情深爱怜的词。
    听在知晓内情的徐寔耳中,可就处处不对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卫公眼里,二人之间还隔着辈份。
    徐寔疑心卫公察觉出了什么,故意如此说,暗觇其色,只觉澹澹然如万顷平湖,深浅叵测。
    他便不接此话,笑道:“卫公可知,前些日子传来军报,龙将军函谷关大捷,斩下北魏骠骑头颅,占住险关。龙将军发信回来请令,想一鼓作气带兵直捣长安,请求增兵。”
    “濉水龙帅的骁勇,我亦耳闻。”卫崔嵬捋动胡须,仿佛把卫觎去接人的事给忘了。“军中之事老夫不大通,只是先前大破洛阳时,北魏主力已溃,龙将军在函谷又破敌军,北朝该是剩不下几个拿得出手的猛将,眼下正是晋军士气如虹之时。”
    徐寔含笑道:“明公过谦了。龙将军在军报上还说,且允他带兵先围长安,他可以围而不打,等大将军做最后定夺。某以为军情急迅,瞬息万变,是以擅作主张,允诺了龙将军增兵之请,调三万精骑西行。”
    攻占长安,一直是卫觎的夙愿。
    龙莽话里的意思明白人都听得出,是他不争首功,愿意替卫觎先围了长安,等卫觎来破城。
    徐寔知道卫觎在战中蛊毒发作最频繁的时候,已有意地将手里的兵权放手给几位嫡系将领,其中最看重的便属龙莽。
    这一年来的并肩作战,也让徐寔看到了龙大帅身先士卒的刚猛,以及他对大将军的忠心,是以才敢将三万兵马说调就调了出去。
    卫崔嵬闻言,反而摇首:“攻敌夺锐,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觎儿倘有大志,当蹈万仞,纳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这番言辞立足高远,有大气魄,徐寔肃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着卫公参观宫室,卫崔嵬想起来问:“檀老板还没到吗?”
    徐寔回说尚未,“三吴不比京城局势艰难,又有檀家势力在,我们的人去接,应当已在路上了。”
    当务
    之急,实则在洛阳。是如何取得洛阳世家的拥护,以与南朝博弈。
    将卫公接过来,也正是请他出山。
    徐寔虚心向卫崔嵬请教此事。
    卫老一笑:“这无甚难的,洛阳虽初平,血污犹未干,民众心中尚惶惶无依。我便捡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开坛授经,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读书声嘛,以名教教化滋养人心,听得多了,自有浸渐之功。”
    徐寔目光雪亮,想了一想,又沉吟道:“马上武功马下文治,卫公广收寒人,只怕世家不容。”
    卫崔嵬道:“想当年衣冠南渡,还不是哭声连天,如丧考妣,过了江又怎样,还不是先渡者争官争功,后渡者争财争名。后归顺的总要吃亏。文远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会算账。”
    他问徐寔:“你说,天下是世族人多,还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卫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视如脚下泥点,却也多如泥点。
    一旦泥土凝聚成堆山填海之势——
    试问受庇门阀之下大梦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这时,一名侍卫送来一封东边来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过,见信封上是卫觎亲笔。
    他心里先咯噔一下,留意到卫公投来的视线,怕大将军在信里提及唐娘子,泄露了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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