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言扯了扯陆觉的袖口,庆园的客好的时候总是不断的,虽不算多,但三三两两各处总有一些坐着的,若是在旁人的眼里,只会觉得陈卿言与陆觉的动作不过稀疏平常,充其也是略显亲密一些——这便是大褂的好处了,袖口自是将两人的手笼在一处,虽是别人察觉不了,但陈卿言仍是小心,指尖在陆觉的手心轻轻刮扫了一下,便松开了,脸上却是染了外头晚霞的颜色,明明刚刚勾人的是他,一瞬时这会儿说话却是一本正经起来:“你快去坐吧,我要去后台了。”
    陆觉本来就不是真的要和陈卿言置气的,好歹也是“堂堂陆家四少爷”,怎么就这么心眼小了,只是陈卿言主动示好让陆四少爷喜上眉梢,装也懒得装了,先是眼睛骗不过的弯成了月牙儿,接着嘴角也跟着翘得恨不得要人亲上一口的好看,乐颠颠的干脆“哎”了一声,便好好的去池座守着了。
    陈卿言抬脚往后台走,却在半路与陈友利撞了个对面。陈老板昨日刚得了一件儿鼻烟壶,喜欢的不得了,一直攥在手里头把玩宝贝着不肯放下,这会儿闷头走着,差点儿就撞在陈卿言的身上,好在陈卿言闪身将人牢牢扶住,陈友利被这虚晃了一下可是吓得不轻,手里头自是紧了又紧,忍不住“哎呦”一声倒吸一口气,确认了手鼻烟壶还好好的在手心里躺着,在这才想起来自己撞了人,刚想点头道歉,却发现原来是陈卿言。
    “小陈啊——瞧瞧我这个!”陈友利美不滋儿的递给陈卿言端详。
    “确实好东西。”陈卿言看不出什么门道,但顺着说好听的话总是会的,“您先别走。”
    “怎么了?”陈友利回头问道。
    “向您打听件事儿。”
    “她出去唱我是知道的。”茶馆里也没个安静的地方,俩人就在过路这处压低了嗓音说起来。只是陈卿言没想到,他刚开口说了个万笙儿,陈友利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来了这样一句:“怎么着?还是让你撞见了?”
    “还是?”陈卿言眼色紧跟着便沉了沉。
    “……”陈友利知道自己说秃噜了嘴,干笑了两声,不大好意思道:“其实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的,怕你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跑。”
    “她是在外头唱?”陈卿言眉头紧锁。
    “不是,是出去唱堂会。其实一个月也出去不了几回,哪儿有人天天做寿的。”陈友利察着陈卿言的神色,虽是担忧,但并无愠意,于是这才缓缓说道:“你也体谅体谅她。”
    “恩?”陈卿言却并不明白陈友利的话是什么意思。
    “嗨。”陈友利长叹口气,“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想在天津卫落下脚来,她总得为了以后考虑。唱一场堂会虽是辛苦些,却要比茶馆里头赚的钱多,也好歹攒下些嫁妆——就算不是为了嫁人,总归让日子好过些不是?”
    “……”陈卿言听陈友利把话说完,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先去摸向自己的口袋,他统共未带了多少钱,零的整的一并都掏了出来,塞在陈友利的手里:“陈老板,劳烦你这个月的包银多给她一些,下个月,不,以后每个月也都从我的包银里拿出五块银元给她。”
    “这可不行。”陈友利片刻都未迟疑,便将钱又重新塞给陈卿言,语气坚决:“这钱我万万不能要,她要是问起来我怎么交代?你也知道她是不能收的对不对?小陈啊,你别让我为难,也别让她为难,茶馆这里我自会关照她,你放心就是了。”陈友利将该说的话说完,自然是攥着他那宝贝儿鼻烟壶踱步走了,只是留下陈卿言一个人,仍是傻愣愣站在过路这处,心里实在是有些难受。
    原来有些苦,是你看见了也解不了的。
    今天戴春安精神倒是不错,许是昨晚没出去胡混,那陈卿言就更不能自己这儿再出什么毛病,只是进了后台瞧见万笙儿口干舌燥的急着喝茶润喉的样子,心里那还不容易散了的疙瘩又揉到了一块儿,可心里再是郁结,也不能带到台上来——
    挑帘上台,这会儿倒是真将之前的一切烦恼都忘了。
    一个人到底该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在这世上真的走过一遭的?
    “有人等。”
    陆觉等着他呢。
    第85章 他是谁。
    既入了秋,这两日接连着下了几场缠绵的寒雨,便愈发冷了起来。趁着陈卿言上午演出的空闲功夫,陆觉回家准备拿些厚衣裳来。刚一进门便听见前厅里热闹的很,人声嘈杂。这会儿自有递来拖鞋的下人过来,于是陆觉借着问道:“是谁来了?”“章老爷一家。”“哦。”陆觉点点头了然,将外套脱下来递给下人,“告诉父亲我换身衣裳就去。”
    这位章老爷全名叫章海生,土生土长天津人——天津卫靠着海河吃饭的多了去了,但没有哪一个的码头生意比得过章海生的。而且据说章老爷子年轻时也是同叶寒云父亲一道的,只是陆觉听说这一说法时,章海生已经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左右看着慈祥的紧,哪儿能跟旁人口中那“刀口舔血”的样子联系起来。章老爷子有过一个儿子,只可惜养到七岁的时候下海河游泳,不知怎么就淹死了,章老爷子和章夫人悲痛欲绝,但约莫是老天爷也怜悯,后来居然得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叫章照白,女孩儿取名叫章拂秋。陆觉未出国时与章照白是同学,只是脾气不大对路少有交集,与章拂秋就更不熟了,不过仅打过的几回照面,约莫记得这姑娘人极活泼爱笑,不拘小节,脾气讨喜,再就没什么别的印象了。这次回家倒也听纪则书谈起过一回,说是“章拂秋如今帮着章老爷子将码头上的生意打理得极好,没想到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能耐”,陆觉还耻笑了纪则书一回:“大惊小怪,人家姑娘比咱们强的多了去了。”——这点说起来陆觉倒是格外佩服章拂秋的,章家的生意手下少说也得管着三五百人,按理来说,章老爷子怎么也应该把章家的家业托付在章照白的手里,其实也不是章海生不想,实在是他还没糊涂到那个份儿上,章照白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货色,陆觉上学时就没少听说这人的花边烂事,这几年更是愈发的不长进,吃喝嫖赌各样都占了个全,这样大的家业若是交在他的手里,怕是不出个一两年就得败害个干净,章老爷子最初几年还为了章照白这败家子的德性犯难,这几年全然没有了,实在是章拂秋太争气,章老爷子开始时也是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的心态托付给了章大小姐,没成想章拂秋好似天生就是要做这一门生意似的,在她掌手的那几个月,盈利居然要比平日还翻了一翻——章大小姐在外头树立了威信,只可惜在家里的日子不大好过。章照白怨念颇多,总觉得是“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被章拂秋抢了”,平时在家里怪声怪语的“你这样争强好胜有什么用,总归还不是有一日要嫁人”的话没少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为了给章拂秋添堵。至于章大小姐心里头怎样想,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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