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玉微微别过眼,“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此事说出来都让他觉得肮脏,从前他并未怀疑柳萋萋对他的真心,如今想来,那天在升平坊看到她对武安侯笑成那般时他就该意识到,柳萋萋恐早已生了攀高枝的心,武安侯向他讨要她,或也是她怂恿。
    沈韫玉自嘲地一笑,不欲再说太多,只道:“好生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会有轿子送你去武安侯府。”
    他已开口赶她,柳萋萋却是不动,须臾,淡淡开口道:“妾身在沈家五年,不曾求过什么,如今二爷既都将妾身送了人,那妾身可否最后再提一个要求?”
    回了东厢后,柳萋萋一夜未眠,只呆呆坐在妆台前,她不明白分明她与武安侯素未谋面,他缘何会同沈韫玉讨要她。
    可想明白也丝毫无用,柳萋萋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本以为阿虎之事后,她至少能离开沈府。
    她的确是能离开了,却不知是不是从一个炼狱到另一个炼狱。
    她打开妆匣,拿出匣中那朵娇艳的海棠通草花攥在手心,唇角微微扬起,眸底漾出些许笑意,可很快这笑意烟消云散,她咬了咬下唇,眸色沉了几分,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翌日一早天才亮,两个婆子便奉沈韫玉的命来给柳萋萋更衣梳妆。
    他们二爷要将柳姨娘送给武安侯的事儿不胫而走,不过一夜,整个府邸都已知晓此事。
    虽是可怜这柳姨娘,但也奇怪,以柳姨娘的相貌,怎的就被武安侯看上了。
    但这都是主子的事儿,他们当奴婢的压根管不着,也只能按主子说的去办,好容易敲开东厢的门,可乍一看清柳萋萋的脸,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懵了懵。
    这柳姨娘就像是一宿未睡,整个人万分憔悴,眼底一片青黑,这般送去武安侯府,怕不是会将那武安侯给吓着,怪不得他们二爷特意让她们来给柳姨娘好生梳妆一番。
    不然哪里好送得过去的。
    “柳姨娘,奴婢们奉二爷的命来给您梳妆。”两个婆子恭敬道。
    “进来吧。”
    柳萋萋让开门,甚至主动在妆台前坐下,失了魂儿的样子好似任凭摆布的傀儡一般。
    两个婆子见她这般,难免觉得有些心酸,两人对望一眼,到底没有说话,只打开妆台上丝毫没有动过的脂粉,正准备动手上妆,却听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姐姐……”
    秋画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入了内,“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二爷要将你送给武安侯……”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旋即看向两个婆子道:“两位嬷嬷,可否先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两婆子晓得她们定有许多话要说,低叹一声,道了一句“麻烦请柳姨娘快一些,莫误了时候”,旋即转身离开了东厢,还不忘替她们带上了门。
    “秋画,过来。”柳萋萋招了招手,待秋画走到跟前,将一物塞到了她手中,“本还想托人带给你,你既过来了,倒是正好。”
    秋画定睛瞧了眼手中之物,她虽不识得多少字,但上头的“卖身契”三个字她却是认得。
    这是她的身契!
    她依稀猜到什么,鼻尖骤然涌上一阵酸涩,眼圈顿时红了,“姐姐,这是……”
    “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柳萋萋握住秋画的手,又将妆台上一个小木匣子挪到跟前,“里头是三十两银子,其中十两是我给你的,离开沈府后,你好生过日子,再做些绣活贴补家用,总比给人为奴为婢得强。想是不用两年,阿祐便能中举,待那时你们的日子当是能过得好些。”
    “姐姐……”秋画的声儿都哽咽了,她这姐姐分明自身难保,可这时候却仍还在想着她。
    “还有剩下的二十两。”柳萋萋继续道,“往后进了武安侯府,不知会过什么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往迹北寄钱写信,你便当帮帮我,每个月往迹北寄去五六钱给我祖母做药费,这二十两当是能维持好一段时日……”
    见秋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萋萋心下亦是滞闷难受,她强忍住上涌的泪意,伸手替秋画抹泪,“别哭了,既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谁都没有办法。”
    “姐姐。”秋画拽住柳萋萋的衣袂,“不然你逃吧,我帮你逃,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柳萋萋摇了摇头,喃喃道:“逃不掉,哪儿都逃不掉。”
    既是逃不掉,便只能认命。
    可她不想认命,亦不想让沈韫玉得逞,以她为牺牲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秋画哭哑了嗓子,但到底在柳萋萋和两个婆子的催促下,不得不离开了东厢。
    为哭得不能自已的柳萋萋擦了把脸后,两婆子才为她上起了妆。沈韫玉叫来的这两个婆子都是熟手,在先前的府邸伺候的都是贵妇人。
    那白皙的粉巧妙地覆在柳萋萋的面上,掩了她两颊的斑点和眼底的青黑,也盖住了她一脸的黄气。
    上完了粉,再看柳萋萋的那张脸时,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为柳萋萋扑了胭脂,点了口脂后,两人更是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缓不过神来。
    柳萋萋没有注意到两个婆子的反应,她只依着她们的话站起来,换上了一身银红的袄裙。
    那袄裙的料子是上好的湖绫,触手生滑,柳萋萋平生从未穿过这般好的衣裳,讽刺的是,她头一次穿却不过是作为一件赠礼,需得被好生包装。
    待拾掇齐整,两个婆子便催促她出门,说轿子已在侧门处等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问她,是否有要带去的东西,柳萋萋环顾整个东厢,最后只走到妆匣前,将里头的折枝海棠通草花插在发髻上。
    但两个婆子并未发现,拿通草花时,柳萋萋还顺道在盒底取了一物,悄悄藏在了袖中。
    此时,沈府侧门。
    沈韫玉本想让人悄悄抬走柳萋萋了事,可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难言的不安,便让吉祥同刑部告了假。
    毕竟柳萋萋在沈家多年,就算为着那微末的情分,也确实该最后送送她。
    在侧门处等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沈韫玉才见两个婆子扶着一人缓缓而来,温暖的曦光落在冗长的抄手走廊上,亦匍匐在柳萋萋的脚下,乍一看清来人,沈韫玉睁大双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身银红的袄裙单薄,随风裹出柳萋萋弱柳般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了妆的柳萋萋肤白如玉,柳眉琼鼻,朱唇莹润,她掩盖在蜡黄憔悴面色下的美貌若开蚌的珍珠,展露无遗。
    沈韫玉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别过眼,心道不过是上了妆的缘故,再丑的女子,只消妆画得好,都能成为美人。
    见柳萋萋行至他跟前,他却又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正色道:“往后到了武安侯府,务必安分守己,武安侯可不像我这般宽待你,若到时候惹怒了他,只怕都没人替你收尸。”
    柳萋萋没有应声,只缓缓抬眸,风清云淡道:“昨夜撞见我和阿虎的奸情时,二爷是不是很高兴?”
    沈韫玉蹙了蹙眉,沉声道:“胡说什么!”
    柳萋萋勾唇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他,抑或是在笑自己。
    “二爷是刑部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与阿虎有私之事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可此事二爷不能不信,您必须得信,因为只有我先对不住您,您才能心安理地,毫无愧疚地将我送给武安侯,是或不是?”
    柳萋萋审视的眼神就像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刨开沈韫玉的胸口,将他内心不堪的想法赤裸裸地扒开给人看。
    沈韫玉自觉并未做错什么,可听到柳萋萋的这一番话,他仍是忍不住撇开眼,甚至不敢直视她。
    “到这个时候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走吧,别误了时辰。”
    看着他这般心虚的模样,柳萋萋只觉得可笑,想她人生中的两年光景,竟是曾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低了低身,一字一句道:“二爷,妾身走了,祝二爷能如自己所愿。鹏程万里,青霄直上。”
    她顿了顿,抬首定定地看着沈韫玉,“二爷,后会无期……”
    听到这四个字,沈韫玉身子微颤,这才转头回望柳萋萋,她唇角含笑,可眼眸里满是自嘲、怨恚与决绝。
    他心下陡然生出一丝异样,总觉得方才那四个字就像一种宣告,眼看柳萋萋利落地折身往小轿的方向而去,他猛地伸出手,却徒余一片衣角擦过他的指尖,什么都未能抓住。
    而柳萋萋已然在婆子的搀扶下坐上了小轿。
    沈韫玉闭了闭眼,瑞家收回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小轿远去。
    他怎能不舍柳萋萋,他怎会不舍柳萋萋!
    打她入门的那一日起,他便厌极了她,如今她离开,他该高兴才是。
    没错,他应该高兴。
    小轿一路颠簸往南面而去,柳萋萋没想到五年前,她由一顶小轿抬进了沈府,五年后,也是一顶小轿将她抬去一个未知之地。
    她自袖中取出一物,压在手底下,牢牢握紧,也不知行了多久,小轿才放缓了速度,幽幽落了下来。
    柳萋萋听见轿外有人道:“侯爷,人送来了。”
    “不用,本侯自己来。”
    她脊背一僵,只觉有人靠近,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缓缓而动。
    下一刻,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在轿帘上,眼见帘子被掀开大半,帘外人低身试图探进来,柳萋萋一咬牙,猛地抽开匕首,朝那人脖颈刺去。
    帘外人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轻易抓住了她的手腕,打掉了她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刃。
    见突袭不成,下一瞬,柳萋萋拔下头上的通草花发簪,骤然刺向自己的脖颈。
    上轿前,她便已经想好了,沈韫玉既欲牺牲她来保全自己,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送去的人欲刺杀武安侯,他将来的日子又怎会好过,至于她自己,她从未想过真能杀了武安侯,从一开始,她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可以苟且偷生,可她做不到,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守住自己最后的清白,不至于沦落到被人亵玩的境地。
    柳萋萋几乎是用尽所有气力将尖锐的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那簪子确实刺入了血肉,可奇怪的是柳萋萋却并未感受到丝毫疼痛。
    她疑惑地睁开眼,便见一只大手横在了她的脖颈上,那青筋纵起的手背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刺目的鲜血汨汨而下,一滴滴染红了簪头的折枝海棠。
    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一张笑意和煦的脸,若自轿外照进来的日光,明亮温暖。
    他缓缓取走柳萋萋手上的通草花,在她怔愣间,将她拉出昏暗的小轿,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我好容易换来的人,还来不及疼,怎能让你了结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看跨年晚会看得太high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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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贺我们33正式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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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柳萋萋怔愣地看着眼前人,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听见身侧人一声惊呼。
    “侯爷,您的手!”
    那惊呼的人柳萋萋还有印象, 正是她与眼前人初遇那日, 请她上马车的那个管事。
    纵然再傻,她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凛阳侯府的人,你是武安侯……”
    看着她眸中的震惊,孟松洵只浅淡一笑,“我从未说过我是凛阳侯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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