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奕都亲自找上了门,若他在陛下面前随口道些什么,他这刑部尚书的位置还要是不要!
    “老师。”沈韫玉恭敬上前,正色道,“国子监武大人与昨夜富商一案皆与婴香有关,那婴香是顾长骤所制,此人形迹可疑,不可不查。”
    “什么形迹可疑!”褚裴怒道,“那婴香不过是能令人生出些许幻觉之物,那么多人用了婴香都安然无恙,如何就能断定武大人和那富商的死就是婴香所害!”
    褚裴命令道:“让刑部的人速速撤出那座宅院,再不许寻顾家的麻烦,明白了吗?”
    “可老师……”
    沈韫玉好容易查到了那婴香的出处,直觉只要从那顾长骤口中盘问出一二,定然能顺利破了此案,让他就这般善罢甘休,他实在觉得可惜。
    “这样我们不就把这桩案子拱手让给大理寺了吗?”
    “你以为刑部动不了的顾家,他武安侯便敢碰吗?”褚裴凝视着沈韫玉,满眼似都在嘲讽他的愚蠢,“你今日快大理寺一步闯了顾长骤的宅院,莫不是以为占了便宜?恐怕武安侯心里比你还高兴,若你再拿下那顾长骤问了话,可就真真替别人做了嫁衣,让武安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从顾长骤口中得到他想要的,而得罪顾家的祸却得统统由刑部来承担!”
    听得这一席话,沈韫玉顿觉五雷轰顶,今日教柳萋萋的事一刺激,他一时只想着如何赢过孟松洵,却不想恰恰中了他的下怀。
    他怔愣了许久,才深深躬了一礼,忙同褚裴讨教,“老师,是学生考虑不周,那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查便怎么查。”褚裴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须臾,开口幽幽道,“两个死者可以是他杀,也或许是纵欲过度,意外而亡不是吗?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卷室中有那么多的悬案疑案,多一两件也并非什么奇事……”
    沈韫玉闻言,惊诧地看了褚裴一眼,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低低道了句“学生,明白了”。
    那厢,武安侯府。
    玉书玉墨看着自家打从早上回来,便忙活个不停的姨娘,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玉墨到底忍不住上前道:“姨娘,你也忙活大半天了,可要先停下歇歇,喝口茶水。”
    柳萋萋正埋头将香材揉搓成团,额角都汗湿了,她抬袖轻抹了一把,笑道:“不必了,我还不累。”
    自早上从红襄馆回来,她便向玉书玉墨讨了香具和各类香材制香。
    虽说她已亲身试验过,证明婴香中并无毒,但因着媛儿说得那话,她心里如何都放不下,回了武安侯府,便开始用她那灵敏的鼻子着手调制婴香。
    试了四五回,改了其内香材的量,又试着添了其他香材,虽说那香味与孟松洵手上的婴香越来越接近,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又折腾了几个时辰,柳萋萋望着满桌的狼藉和昏昏欲睡的玉书玉墨,到底不好再折磨她们,只能放下手中的香具,更衣睡下,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柱香的工夫,才勉强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看见了那只白皙细小的孩子的手,这回是在日光明媚的窗下,她掀开熟悉的书册,又回到了“婴香”那一页,这一回柳萋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书页上记载内容。
    暖阳映照着白纸黑字,可看着上头的香方,柳萋萋却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蔓及五脏六腑。
    在她错愕震惊之际,四下骤然变得昏暗,一片漆黑中,柳萋萋看见一个长发垂落的白衣女子背对着她坐在一把圈椅上,凄凄惨惨的哭声若鬼泣般令人不寒而栗。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提步走过去,问那女子缘何哭泣,那女子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她没有回答,只幽幽站起来,往外飘去,柳萋萋跟在她后头,再寻到她时,便见她坐在了一个木桶之中。
    木桶底下是熊熊燃烧的火,那女子趴在桶沿,奄奄一息,无助地望着她,眼眸里满是哀求,柳萋萋看见她张了张唇,吐出两个字。
    虽是无声,但她却清楚地读了出来,那是……
    “救我……”
    “姨娘,姨娘……”
    柳萋萋是被急切的声儿唤醒的,睁开眼入目便是玉书玉墨担忧的脸,面上冰凉凉的,她下意识抬手一抹,掌心一片水泽。
    “姨娘这是怎么了,一直哭喊个不停。”玉墨关切道。
    想起梦里的一切,柳萋萋慌乱地抓住玉墨的衣袂,问道:“侯爷,侯爷昨夜可回来了?”
    “今早才回来的,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听吴管事说,侯爷换个衣裳便又要出去办事了。”
    话音未落,玉书玉墨便见柳萋萋自床榻上爬起来,扯过架上的衣衫匆匆一披,便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
    初春时分,乍暖还寒,早间的凉风钻进柳萋萋单薄的里衣里,冻得柳萋萋一个哆嗦,但她却步履不停,趿着鞋,小跑着穿过轻绯苑与松篱居相隔的那道月亮门,唯恐错过孟松洵。
    乍一入了松篱居,她便瞥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穿过院落,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她正欲开口呼唤,那厢却似有所感应,蓦然止步折身看来,在看到她的一刻,面露惊诧,旋即阔步向她而来。
    “这么冷的天,怎的穿成这样便出来了。”
    孟松洵嘴上嗔怪着,却是利落地脱下外衫裹住了柳萋萋。
    “侯爷。”柳萋萋伸手攥住他的衣袂,不知是因着激动,还是被冻的,双唇开阖,微微发颤,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孟松洵见状剑眉微蹙,将她打横抱起,在正屋的一张太师椅上放下,塞给她一杯热茶,柔声安慰道:“没事,慢慢说。”
    柳萋萋努力稳着呼吸,片刻后,看向孟松洵,朱唇微咬,似有些忐忑,“侯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本奇怪的香谱,上头还有婴香的香方,甚至还有一个女子让我救救她……”
    说着,她竟忍不住滴滴答答掉下眼泪来,分明只是梦,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格外得真。
    “您能不能救救她,我也不知那地方在哪儿,可总觉得她与婴香有关……那婴香的香方,可世上怎会有如此残忍的香方……”柳萋萋脑中一片混乱,逐渐变得语无伦次,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甚至怕孟松洵将她当成一个疯子。
    打听见“香谱”二字,孟松洵一对眉头便皱得愈发得深了,看着柳萋萋这副既恐惧又痛苦的模样,知晓她或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强忍着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低低地唤她。
    “萋萋,萋萋,别急,人我们会去救,我这便去救。”
    “去哪里救?如何救?”柳萋萋抽了抽鼻子,问道。
    “侯爷,侯爷!”
    孟松洵张了张嘴,却听院外蓦然响起贺颂急切的声儿。
    他看了眼柳萋萋,道了句“我很快回来”,旋即折身出了正屋,同贺颂进了东厢。
    柳萋萋远远看着贺颂沉肃的神情,心下总有不好的预感,起身往东厢而去,隔着门扇,依稀传来贺颂的说话声。
    “侯爷,果真……刑部的人一走,深夜那些护院便开始偷偷往外搬运什么……我潜入……发现后院的井中有一条密道……晚了一步……在巨大的蒸笼中……赤身果体,死状极惨……而今大理寺的人已包围了那宅院,苏大人正在命人搬运剩下的尸首……”
    虽是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柳萋萋都觉一股凉意至渗到心底,甚至快断了她的呼吸。
    她以为那只是她的梦。
    为何一切却与她梦中那个诡异的香方这般贴合。
    “……倒入炼蜜混揉,将香材抹于女子玉肌之上,桶底置水些许,闭塞女子七窍,坐于其中,以大火蒸一炷香……”
    作者有话说:
    这香方是我编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不要纠结(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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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此时清平坊, 玉柳巷。
    苏译徜以手捂鼻,蹙眉看着一具具自地底暗室抬上来的尸首,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这已是抬出来的第三具尸首了, 因着这几日天热, 再加上尸首并未及时处置,这些赤身果体,未着寸缕的女尸已然长出尸斑,周身散发出阵阵腐臭。
    抬尸的大理寺侍卫纵然以麻布覆面遮挡口鼻,但仍受不住那浓重的恶臭,一出地面便有人止不住倚靠着院中的高树俯身呕吐起来。
    毕竟只消是个正常的, 看到底下惨烈的场景, 都会生出这样的反应。
    正屋地底是个密室,其内置一口巨大的灶台, 灶台之上有一浴桶大小的木桶,这些尸首正是从木桶中被发现的。木桶桶盖被死死闩紧,那些女子被脱去了全身的衣裳,抹满了香材, 七窍封闭, 只留鼻子稍稍通气, 双手双脚皆被绳所缚, 不得动弹。
    她们多是因着蒸腾的热气活活窒息而死的, 桶盖被掀开时, 她们以扭曲诡异的姿态躺在其中, 神情痛苦, 无助, 绝望, 桶壁和桶顶遍布长短深浅, 令人触目惊心的抓痕。
    每一道抓痕都是她们死前无尽的恐惧与挣扎。
    苏译徜不曾亲眼看见底下的场景,亦不敢去看,光是听着下属的描述,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婴香在京中流传了几个月,他不敢想象那顾长骤为此到底害死了多少姑娘。
    余光瞥见前去抓人的下属阔步而来,他登时急切地问道:“顾长骤可抓到了?”
    下属面露难色,摇了摇头,“禀大人,我们奉命去顾家搜查,顾长骤平素会去的地方我们也都去了,确实没有寻到,属下担心……顾长骤怕是早已畏罪潜逃。”
    闻得此言,苏译徜的面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须臾,吩咐道:“只消他还未逃出京城就还不算难办,派人去通知城门吏,严查所有出城之人,以防顾长骤趁机窜逃。”
    “是。”下属重重点头,看了眼那蒙着白布摆在院落中的尸首,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愤恨,旋即折身疾步而去。
    很快,仵作也拎着木箱匆匆赶来,苏译徜没敢去瞧验尸的场景,只负手往外看去。
    虽大理寺的人已提前管控住了周遭巷子中的百姓,但院门外仍围满了人,对着这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如今从顾长骤院中搜出这些女子尸首,无论婴香凶杀案是否是顾长骤所为,害死了那么多人,顾长骤定难逃罪责。
    顾家这回算是摊上大事了。
    午时,皇宫,乾华殿。
    天弘帝跟前的大太监孟郝快步入了殿内,隔着软烟罗帏帐,便见殿内香烟袅袅,一近天命的男子两颊凹陷,面容枯瘦,满是病态,正慵懒地躺在床榻上,斜靠着软枕,任由身侧年轻娇美,不过双十年纪的女子捶着腿。
    “陛下。”孟郝小心翼翼开口道,“顾大人还在殿外跪着呢。”
    天弘帝眼也不抬,“好端端的,跪着做什么,让他进来……”
    “是。”孟郝应声退了出去,很快便将顾长奕领进了殿内。
    甫一在了帏帐前停下,顾长奕便屈膝跪地,高声道:“陛下,臣有罪……臣治家不严,才至家弟为奸人所惑,做出那般畜牲不如,人神共愤之事,请陛下责罚!”
    原闭目休憩的天弘帝闻言,这才缓缓抬起眼睑,“顾大人这是怎么了,究竟出了何事啊?”
    不待顾长奕回答,一侧的孟郝已先一步禀道:“回陛下,听说顾大人的胞弟,顾家三爷顾长骤嗜赌成性,为还赌债,以女子为材,制出了一种特殊的婴香在京中高价售卖。大理寺今早在他购置的院中抬出了不少女子尸首,这会儿正在京城各处搜捕顾家三爷呢。”
    听到死了不少女子,天弘帝稍一抬眉,却是未有太大的反应,只语气平淡地道了句。
    “是吗?草菅人命,确实该死。”
    顾长奕闻言重重磕了两个响头,义正辞严道:“臣虽不知家弟所为,但家弟毕竟也是顾家人,作为顾家家主,此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以平民愤。”
    天弘帝在床榻上稍稍挪了挪身子,少顷,懒懒道:“顾大人都说了,此事是你胞弟一人所为,与顾大人又有何干系。朕是明君,又怎会因此迁怒于顾大人呢。”
    “此事不必再提,待抓住了那顾长骤,依法处置便是,朕定不会让此事牵累到顾大人。”天弘帝顿了顿,又道,“对了,上回顾大人制的香,对朕的痼疾甚是有效,你需要的香材都已备好,无需再等,明日顾大人便着手准备制香吧。”
    此言一出,原默默坐在床榻上的皇后朱氏蓦然身子一颤,捶腿的手凝滞在那厢。
    或是感受到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一个凌厉阴沉的眼风扫来,皇后咬了咬唇,忙垂下眼眸忍着手臂的酸涩继续捶打着。
    “是,臣明白。”
    如愿得了天弘帝的承诺,顾长奕长舒一口气,缓缓退出乾华殿。
    踏出殿门后,他拱手冲孟郝躬了一礼,恭敬地道了声“谢”,方才整了整衣袍,挺起背脊含笑往宫门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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