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萋萋将锦盒捧在手上仔细端详, 只觉盒子的大小花纹似和她那日自肖成君那厢得到的一般无二。
    柳萋萋垂眸若有所思, 少顷, 又放下锦盒, 转而站在了书案前。
    案上照旧摆着那一叠画像, 余光瞥见那盒朱砂, 掀开盒盖瞧了瞧, 柳萋萋蓦然想起先前被她忽略的明云说过的话。
    她侧首问道:“明云,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 这盒内的朱砂少了许多?”
    “是啊。”明云颔首道, “这是我家姑娘几欲寻死, 好容易想开后,为了给二公子画像,才让奴婢去买的。可夫人也瞧见了,那些画像都是用墨描画的,哪里有需要用得着朱砂的地方。这朱砂怎就好端端少了那么多呢。”
    明云甚是纳罕,兀自嘀咕道:“若不是画画给用了,总不能是被谁给吃了吧……”
    一瞬间,似有什么在柳萋萋脑中闪过,她放下手中之物,疾步往站在博古架前的孟松洵而去。
    “侯爷。”
    柳萋萋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她心下的猜测有些大胆,她实在不大敢说,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有一个想法,但需您帮我验证……”
    孟松洵垂眸看着她忐忑的模样,并未问她究竟是何想法,只问:“你想做什么?”
    看着眼前人温柔的眉眼,柳萋萋鼓起勇气道:“我想见见那肖成君!”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狱。
    打一踏入昏暗的狱内,便有一阵寒意自地底渗上,似要透到骨子里去,监狱深处不时传来的惨叫,求饶和铁链摩擦碰撞声响,柳萋萋捏着手上的一副卷轴,丝毫不敢停留,快走几步,与孟松洵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孟松洵刻意放缓了步子,不时用余光看向身后紧跟的柳萋萋,也不忘用凌厉的眼神喝退两侧牢房中躁动不安的囚犯,以防吓着她。
    抵达肖成君被囚的牢房时,借着昏暗的烛火,柳萋萋便见角落里坐着一人。
    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哪还有她初见他时那副仙风道骨,清高脱俗的模样。
    乍一见到孟松洵,肖成君吓得猛然一抖,旋即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哀求:“大人,能说的小人都已经说了,至于那给小人香的,他遮得严严实实,小人真不知那人是谁,大人便放过小人吧,小人就是贪图钱财,没想害人性命啊大人……”
    见他作势要磕头,孟松洵淡淡出声,“今日并非来问你这些。”
    说着,他看向柳萋萋,柳萋萋会意,长吸了一口气,才微微俯下身道:“肖成君,我问你,那灵犀香,你还曾卖予过谁?”
    肖成君抬首疑惑地看她一眼,似乎奇怪牢中怎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但很快被孟松洵一记眼风吓得垂下脑袋,他思忖片刻,勉强报了几个名儿后,不由得面露难色,“这……这香我卖给过好些人,且有不少夫人姑娘为了避讳,用的都不是真名,一时让我想,哪里想得出来……”
    柳萋萋见他似是真快想破了头,也不为难他,展开手中的画卷问:“你可曾见过画中人?”
    肖成君跪在地上,两眼贴近画布,凑近细细瞧了半晌,“似乎有些印象……”
    “你再仔细想想!”孟松洵道。
    肖成君怵孟松洵怵得不得了,哪里敢不仔细想,想得眉头打结,一张脸都快扭曲了,才道:“哦,我想起来了,大抵半月前,这位姑娘曾来过我的宅院,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一开口便求了灵犀香,因而我印象极深。”
    虽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肖成君承认此事,柳萋萋如遭雷击,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你可曾告诉过她,此香若用得太过频繁,会有什么后果?”
    “那是自然。”肖成君闻言挺起背脊,“上门的都是贵客,出手阔绰,贫道怎会做独回的生意。不久前就有个夫人,出重金想请贫道去他们府上为她死去的夫君孩儿做法事,贫道见她神色哀沉,便将灵犀香卖给了她,为了继续做这位夫人的生意,贫道可是清清楚楚将此香不可频繁使用之事告诉了她的……”
    肖成君说这些时一脸傲色,好似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良商。
    柳萋萋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心思再听他继续说道,只收起画卷,起身出去。
    孟松洵命狱卒重新关上牢房,跟在了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柳萋萋背后,听了方才肖成君的一番话,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然心知肚明。
    见柳萋萋这般低落的神色,他薄唇微启,正欲说什么,就听一声“侯爷,可算寻到您了”,折身看去,便见贺颂疾步而来。
    “出何事了?”孟松洵剑眉蹙起。
    见贺颂迟疑着看了柳萋萋一眼,他无所谓道:“但说无妨。”
    听得此言,贺颂才刻意压低声儿道:“那道士的证词,不知怎的传到了付家那厢,如今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意图使付夫人以您掘坟威胁为由,承认自己是迫不得已说了谎话,再以道士的证词相佐,来认定付夫人不过是心疼韦三姑娘相思成疾,才给了那盒灵犀香,并没有害她的意思,更不是害死她的人。”
    孟松洵闻言眸光顿时晦暗了几分,他低哼一声,“是谁出的主意,还不明显吗?”
    若付夫人脱罪,那他必然会被治一个滥用职权,迫使逼供的罪名,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乐于见他落得这般下场。
    最急切的,莫过于那位。
    虽贺颂的声儿很低,但柳萋萋仍听了个大概,不由得感慨,世事之荒唐。那位付夫人纵然不是杀了韦三姑娘的人,但也是杀人未遂,亦是重罪,怎就能轻描淡写地推倒自己的证词,被判个无罪呢。
    正当柳萋萋垂眸沉思之际,就听另一声响亮的“侯爷”,一人急匆匆小跑至孟松洵面前,拱手道:“侯爷,陛下召见。”
    孟松洵与贺颂对视一眼,皆面色沉重,天弘帝在这个节骨眼上召他,还能为了什么,他侧首看向柳萋萋:“陛下召见,耽误不得,我便先走了。”
    旋即吩咐道:“贺颂,好生送夫人回府。”
    “是。”贺颂应声。
    眼看着孟松洵阔步往狱门而去,柳萋萋踯躅片刻,提声唤了句“侯爷”。
    见他止了步子,她小跑几步,站在他面前,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她不懂什么政事,也不明白那些朝中错综复杂的纠葛,但她知道,陛下这时候召见大抵不是什么好事,她局促地张了张嘴,最后只干巴巴地道出一句,“您小心些。”
    孟松洵看着她那双潋滟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轻声细语道:“莫怕,我很快便回来。”
    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个孩子,罢了才折身快步出了大理寺狱。
    贺颂见柳萋萋愁眉不展地盯着孟松洵的背影,恭敬道:“夫人,我送您回去吧。”
    柳萋萋点点头,然才走了几步,却是骤然止住步子,看向贺颂,“贺大人……”
    “夫人唤我贺颂便是。”
    “大人是官,我不过区区一个妾,不好这么唤大人。”柳萋萋道,“敢问大人,那付夫人可也被关在这儿?”
    “是。”贺颂疑惑,“夫人为何问这个?”
    “我……可否见见她?”柳萋萋定定道,“虽不知有没有用,但我想试着帮帮侯爷。”
    贺颂闻言,面露难色。
    大理寺之事,按理一个妇人并不应插手,但看到柳萋萋说这话时格外坚定的眼神,贺颂有所触动,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下了。
    付夫人的牢房整洁干净,还有温暖的被褥,与那肖成君的简直天差地别,想来是有人刻意打点过。
    柳萋萋被贺颂领至那牢房门前,便见付夫人站在正中,对着牢房内唯一的窗子怔神,柳萋萋缓缓行至她的身侧,便见她冷眼看来,“你是谁?”
    “我是来找您说两句话的。”柳萋萋也不加客套,直截了当道,“夫人可知韦三姑娘并非是您害死的。”
    “听说了,那一盒灵犀香根本要不了她的命。”付夫人嘲讽地笑起来,“但真是天助我也,最后她还是死了。”
    柳萋萋没想到这付夫人竟“疯”成这般,杀了人,却无丝毫悔过之心,她顿了顿道:“您猜是谁害死了她?”
    “我如何能知晓。”付夫人横她一眼,勾了勾唇角,“若知道,我怕是要感谢那人了。”
    “是吗?”柳萋萋低叹一声,“那您可能要等上几十年,再去地底向她道谢了。”
    付夫人秀眉蹙起,骤然转头看来,“你这是何意!”
    柳萋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韦三姑娘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自尽的。”
    看着付夫人一副震惊的模样,柳萋萋继续道:“那彻底要了她命的第二盒香,是她自己从肖成君那厢购得,大抵是你告诉她,这灵犀香是从肖成君那厢购得的吧。”
    所以她才会在第一盒香用完了之后去买了第二盒。
    “自尽?怎么可能!”付夫人笑出声儿来,顿时激动道,“她不是早就不想死了吗?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我并未骗您,韦三姑娘寻死的心始终没有改变,她状似已打消了那个念头,但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罢了。”
    柳萋萋娓娓道:“我问了韦三姑娘的婢子,她告诉我,韦三姑娘死前十几日曾生过大片红色丘疹,尸格记载,她亦有咽喉红肿,口舌生疮的症状。这些症状看似不起眼,像是上火所致,但我想起我曾偶然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过量服用朱砂,便容易出现这样的症状,若是长期下去,甚至会要了性命。韦三姑娘房中有一盒朱砂,莫名少了许多,不过我想那是她原先给自己选的路,后来直到你给了她灵犀香……”
    柳萋萋见付夫人双眸微张,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便知道她已自己反应了过来。
    “韦三姑娘早已知晓你有害她之心,但还是隐瞒了这一切,选择在睡梦中奔赴地府,与付二公子团聚。”柳萋萋止了声儿,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儿竟有些哽咽,“生死不渝,韦三姑娘远比你想像的更加痴情。”
    她虽不能认同寻死殉情的做法,但柳萋萋不得不承认,韦三姑娘对付二公子的这份情意是无可比拟的。
    付夫人听着这一切,腿一软,蓦然跌坐在地,却还是摇着头道:“不,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看着她这番自欺欺人的样子,柳萋萋也不愿再说太多,“付夫人若不愿信我的话,我也不强求,但还请您莫要质疑这对苦命的鸳鸯对彼此的情意,这对他们,不公平……告辞……”
    柳萋萋利落地折身而去,在牢房内听得瞠目结舌的贺颂忍不住问道:“夫人,您说的可是真的,那韦三姑娘是自尽的?”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你们侯爷应也猜到了。”
    “那您方才说了这些话,付夫人会改变翻供的决定吗?”贺颂如今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我也不知。”柳萋萋叹了一口气,她之所以告诉付夫人真相,除了想帮孟松洵,也想让她知道,韦三姑娘并非她想像的那般人,“希望她若还存有良知,就别再做那些损阴德的事儿了……”
    此时,大理寺狱外。
    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付司业将信将疑道:“沈大人,这主意真的可行,真能保我夫人一命?”
    “自然。”看着这付司业犹犹豫豫的模样,沈韫玉不悦道,“付大人也看到了,那武安侯是个冷血无情之人,说掘坟便掘坟,何曾考虑过你们的感受。若迟迟抓不到凶手,那你家夫人定然会成为武安侯为了结案而充当的替罪羊,难道你还要等到那时才追悔莫及吗?”
    那付司业闻言思虑片刻,咬了咬牙,这位沈郎中说得不错,他才失了一个儿子,若犹豫不决,他家夫人定也会不保,“是,下官明白了。大人放心,我家夫人是个识大体的,定然能尽力配合下官。”
    沈韫玉这才满意道:“去吧,我已命人同守卫打过招呼,但半个时辰内必须出来。”
    “是,多谢沈大人。”
    沈韫玉眼看着付司业下了马车,抬手掀起车帘,便见他同门口两个守卫点头哈腰后,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去。
    他压了压唇角,眸色顿浓了几分。这回可不是他想对付武安侯,只怪这武安侯倒霉,偏生与胡大人作对,被胡大人盯上。
    他不过是照着他老师的吩咐行事罢了。
    至于武安侯如何,与他并无关系。
    想来那付司业还要好一会儿,沈韫玉正欲放下车帘,闭眸小憩片刻,却见两人一前一后自里头出来。
    走在前头的人沈韫玉认得,正是武安侯的下属,那个叫贺颂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那人身姿窈窕,仪态端庄。两人在门口站定,那贺颂态度恭敬,不知说了什么,女子浅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贺颂远去。
    沈韫玉一时未认出她来,直到她侧首不经意往这厢望了一眼,令沈韫玉心下猛然一怔。
    上回在迎亲的路上遇到柳萋萋时,她尚且以轻纱遮面,这回却是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分明未施粉黛,柳萋萋的肌肤看起来却白皙了许多,凸显出她本就优越的五官,且她已不似先前那般瘦骨嶙峋,价值不菲的雀蓝花罗衣裙裹出她纤秾有度的身姿。
    她背脊直挺,抬首怔忪地望着天际,不知在思忖什么,一双潋滟的眼眸轻眨着,全然没了先前那般垂首低眉,唯诺顺从的模样。
    似是换了一个人。
    沈韫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柳萋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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