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近来才发生的一件事,白计宁的父亲本来就有能力,再在白家的鼎力砸钱之下,日前已经升入了南京的财政司,手握实权。
    白计宁脸上全是无所谓,“他是我老子,我借他的势天经地义。”
    在他的一番插科打诨之下,陈知意脸上的笑容,的确多了许多。
    可这种轻松,在校门口看到萧肃的时候,一下子又被破坏了个干净。
    白计宁停车去了,陈知意是独自站在校门口,往日里萧肃见她,哪一次不是身边伴着其他男人?
    这次她孤零零一个人,神色看起来虽然只是眉间带着一抹郁色,但落到萧肃带着先入为主的眼神里,却是神情憔悴,郁郁不得志。
    也是,外界天天都在讨伐她,她心情又怎么轻松得起来?
    萧肃和这时代的大多数人看法相似,不认为一个离婚了的女人,还能找到什么好归宿。
    哪怕陈知意已经考上了燕京大学,脱离了一半“旧式”,但她毕竟结过一次婚,在外界的名声还不好,以后还能找谁?
    至于白计宁谢峻之流,萧肃用一个男人的想法来揣度这些人,他们或许愿意和陈知意亲近,但这亲近和真要为她负责,就是两回事了,外界那样批评她,如今她身边不就是没一个人了吗?
    萧肃这次来,是抱着一点别样的心思的,他对陈知意是真的有感情,至今还保留着她在家里的房间,半点没动过。
    从昨天陈伯父向他透露出,要和这个女儿断绝关系,再到今天早上看到那则公告,陈家彻底把陈知意逐出家门后,萧肃心头就颇为复杂。
    他毕竟是不愿意见到陈知意这么落魄,过得这么惨的。
    想到这里,他心头又生起了一点高高在上的怜惜,走上前劝她别不要再和自己拧着,非要在法庭上强人所难了。
    萧肃的心态很矛盾,两人相处的时候,感情方面陈知意是占上风的,他对陈知意有感情,也知道陈知意有着众多追求者。
    但在另一个方面,他又是轻视着对方的,觉得自己是个进步青年大才子,而陈知意即使考上燕京大学,也不过是个半旧不新的普通女子,在世俗的眼光里,他是要“高”于对方的。
    他尚且还不知道,这个他眼里的“普通女子”,在他引以为傲的文学领域,成就其实要高过他不少。
    “你这又是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
    他想要陈知意服个软,他们也不是必须要离婚。
    萧肃的脸还是板着的,但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连日来的胜利,已经让他忘记了之前屡次遭到羞辱的痛。
    白计宁还在停车没赶过来,没关系,路过的梁池让他再度体会到了熟悉的感觉。
    梁池是知道陈知意身份的,这段时间,他一面关注着报纸上事态的发展,一面暗暗注意着陈知意的状态。
    他既怕陈知意难过,又暗恨自己此时已经失去了接近她的资格,不敢贸然靠近。
    直到今天,看见她被这位道貌岸然的前夫为难。
    梁池什么也没说,只上前几步,眼神忧郁中带着一点希冀,“陈姐姐,我最近给你写了一首歌,你能抽时间听听吗?”
    梁池的外形是很能打的,走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忧郁诗人风格,眉眼间全是一派翩翩少年的诚挚。
    萧肃虽然见过梁池,但对他印象不深刻,愣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人,是简容给他提过的燕京大学这一届里,风头颇劲的一位音乐系才子。
    他刚刚还在高高在上的劝妻子认命,认定了对方的落魄,转眼间就冒出了个音乐系才子,要给他妻子写歌?
    关键是梁池说完后,见陈知意不应声,还抿了抿唇,苦涩的补充了一句,“陈姐姐没时间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可以和陈知意接触的机会,即使她冷着一张脸,他也是不舍得离开的。
    而梁池话音落下后,被萧肃认定已经离开了陈知意的白计宁,终于停好车姗姗来迟。
    听见这句话后,白计宁挑了一下眉头,替陈知意回答,“那你就等吧。”
    梁池是见过白计宁出现在陈知意身边的,见着这人光明正大的和陈知意站在一起,他眼里划过一阵黯然。
    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任由他继母定下和周家的婚姻后,又一时昏头接触了简容。
    此刻陈知意心里,没有在场其他几人的那种世俗的欲望,见等来了白计宁,当即对他开口,“走吧。”
    说完抬腿就走,不耐烦理会这两人。
    梁池见她自从那次在附中,说不会再理会自己之后,就当真没理过自己,眼里的黯然更甚。
    但转头看到脸色更加失魂落魄的萧肃后,不免又感到了一点安慰,至少他在陈知意那里的地位,该是比这位前夫高的。
    这样想着,梁池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优越感,再联想到刚才这人对着他陈姐姐的那副嘴脸,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轻言细语的嘲讽了一句,“想来陈姐姐宁愿被外界这样骂,也不愿意接受萧先生的好意,也是不想萧先生再吃这份婚姻的苦了吧?”
    他这句话说完后,萧肃脸上的神色更是冷了一下。
    梁池心里正出了一口气,白计宁却是知道这人惹出的那些麻烦事的,而且这梁池说话,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见陈知意走了一段路后,又停下来等他,也就不急着跟过去了。
    想了想,凉凉的开口,萧肃已经不足为惧,这次是对准了梁池,白计宁精准的模仿了他的句式,“那想来表妹连看你一眼都不愿意,也是不
    想你再吃爱情的这份苦吧?
    满意的看到梁池露出了和萧肃如出一辙的,被戳到痛脚的神情后,白计宁才跟上陈知意的脚步,扬长而去。和萧肃离婚案的第二次开庭时间,是在这周的周四。
    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位原配,认为她必定要败诉,毕竟上次是有着一群旧式女子搅合,这场庭审才没能做出最后判决。
    甚至陈知意的父亲陈忠,他虽然没打算去庭审现场丢人显眼,却也在家里摸着胡子,感叹自己的当机立断,以及这场累得他提心吊胆的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正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大公报》十分低调的,又转载了一篇伦敦日报上的新闻。
    也是一个多月之前的新闻了,那时候陈知意刚刚得到华纳的通知,去了劳伦特夫人的书房,在那里,采访她的伦敦日报记者,拍下了一张《保罗》作者容与的半身照。
    陈知意并不怕镜头,长相又上镜,在加上周围环境的衬托,这张照片拍得极好,虽然是黑白无色彩的,也展现了几分真人的潇洒风采。
    不同于当初《保罗》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大公报》大张旗鼓的用了头版头条的位置,来宣告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
    这次转载这条带着作者本人照片的采访报道,《大公报》全程都十分低调,只中规中矩的放在了当天报纸的角落里,再在标题上轻描淡写的加了“容与”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字。
    甚至前面的那段引言,还十分敷衍的练翻译都没有翻译,直接照搬的英文原文。
    乍一看去,照片上的女子时髦摩登,没看介绍之前,十分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什么名媛小姐的画报。
    而在容与势头发展迅猛、在文坛有着极高的人气的当下,他本人虽然从未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过,但报纸上却从没少过名媛小姐,当众吐露对他的欣赏和钦慕。
    甚至陈知意本人收到的读者来信中,都还有着好几封女子的求爱信。
    因此这新闻也传得十分缓慢,一眼晃过去,下意识的就会被人误以为是什么洋派小姐,又在表达对容与的欣赏。
    除了读报读得仔细的,其他人稍不注意,就会把这条新闻忽略过去。
    陈宇延算是最先注意到这则消息的人之一,他虽然比他父亲陈忠,为人更加知道变通,但自小在这位父亲的教育下,陈宇延的性格里也遗传到了他的板正和严谨。
    具体表现在,他做事十分认真,尤其因为最近在学西语,又是容与的铁杆读者,照片上还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姐,《大公报》上这则新闻出来后,他是逐字逐句的把那段英文报道,翻译了一遍的。
    翻译完读懂这意思后,陈宇延震惊了。
    陈宇延向来知道这个大姐,所思所想皆和这个家庭不相容,他小的时候,说不清楚这种“不和谐”是怎么一回事,长大逐渐接触到这个世道后,却是慢慢弄清楚了其中的缘由。
    陈知意这个大姐,行为作派不太像是这个旧式封建家庭里能养出来的,有些事情办得太过新派。
    但她也不太像陈宇延所见识过的,那些留洋归来的新派小姐,她身上似乎比那些留洋小姐,更加多了些什么。
    比如大姐她就从来都很推崇国学,对西学反而态度平平。
    因为觉得两人都是这个家里的“异类”,陈宇延对这个大姐一直都是带着几分亲切的好感的。
    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特立独行,不,陈宇延瞄了一眼报纸上的照片,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他怎么配和大姐相提并论?
    容与竟然是他的大姐!
    此时再回想起来,记忆里的大姐的确很有种非池中之物的大将风范,现在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做出这番巾帼不让须眉的大事,也合该是她的常规操作。
    陈宇延叹息了一声,被陈忠听到了耳朵里,开口问了一句,“报纸上又说了什么了?”
    “没什么,”陈宇延知道他爹不通西文,很随意的就把报纸递了过去,“只不过是有一家报纸,上面登了大姐的照片。”
    “哼!别提那个不孝女!”陈忠看了一眼报纸,全是洋文,看不懂,再一看照片,果然是那个孽女,一时间又气不顺的斥责了她几句。
    “这是丢脸都丢到洋人那里了?还好我陈家已经将她逐出了家门,不然此番还不知道要受到多少牵连!”
    “是啊,幸好您已经将人逐出家门了,真好!”
    陈宇延本来心里就打着离家出走的主意,他感激父母亲对他的养育教导之恩,也会为他们养老送终孝顺他们,但他不是一个愚孝的人。
    他有独立思维,辩得清好坏,如今对这个腐朽的家庭是再也忍受不了了。
    陈宇延早就觉得,父亲将大姐逐出家门,对大姐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如今再看那则报道,果然如此。
    想到这里,他不免开始撺掇他父亲,“爹,这周四庭审,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他无意让他父亲丢脸,只是想让他更直接的面对一番这震撼,可能经过这一遭,他父亲的想法会有所改变?
    整个陈家,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陈宇延更加深刻的认识到过,陈忠想要重新光耀门楣的心思有多强,毕竟他就是这种心思的承受者,从小受到陈忠的严厉的望子成龙教育。
    陈忠断然拒绝,“不去,还嫌她不够丢人吗?”
    陈宇延又劝他,诸如“亲自去更能表明立场”“说不定能劝得大姐回头”之类的理由,好说歹说,陈忠才被说动答应了下来。
    之后几天的报纸,陈宇延又找了许多借口,没让陈忠提前知道这个消息。除了陈宇延之外,另外一个容与的铁杆读者,也注意到了这则新闻。
    黄成文是个书店老板,又有着高中的学历,勉强算是半个文化人,这则新闻,因为标题里的“容与”两个字,他也是查了字典,逐字逐句对照着翻译过来了的。
    他本来也以为这又是一则,关于容与先生的风流轶事,还打算翻译完后,再把这个小版块剪下来,放在他收集的“容与先生爱慕者”的第十九个人物框里。
    可翻译着翻译着,他开始发现事情并不对劲儿了──这哪里是容与先生的爱慕者,这就是容与先生本人啊!
    想象中潇洒风流的先生,突然变成了一位女子,虽然这潇洒劲儿倒是和他想象中的没什么区别,但黄成文还是深深的震惊了。
    这新闻是真的吗?莫不是这些洋人在胡说?但这可是《大公报》,又是转载的《伦敦日报》,上次传来《保罗》出息的消息,也是这两家报纸。
    黄成文赶紧去找了诸多同为《保罗》读者的好友,这消息传出去后,大家都是面面相觑。
    接着一个更大的消息传来。
    这里是燕京城,城里近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就一件大事──萧大才子和其原配的离婚官司,其余小事,除了《保罗》的连载,一如既往的霸占了燕京市民和小报的大部分评文外,都纷纷被这件事挤兑到了不起眼的板块。
    从没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过,除了祝老三这个预言家。
    祝老三腿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惊到了。
    起因是有在法庭外围观过这桩八卦的人,开口说了一句,“容与先生怎么那么像,最近在打离婚官司的那位原配?我恍惚看过去,竟然以为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他说得很是迟疑,毕竟两人之间的形象,在世人眼中实在相差太大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现场就是一片静默,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有同样见过陈知意的人,迟疑的开口肯定,“好像真是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两人之间是不是孪生兄妹哈哈?”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道理讲不通顺。
    接着是第三个人,“是挺像,那位原配也姓陈,这报纸上翻译过来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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