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知拙提示道:“后者是既定事实。”
    赵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一定是看守的证词出了问题, 他在撒谎?”
    卫知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还谎言。”
    见赵好一副蠢蠢欲动要冲出去的样子,卫知拙强调道:“先吃饭。”
    “吃过饭, 我们再去找看守聊一聊。”
    卫知拙知道, 一定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
    晚饭后, 赵好和卫知拙找到了那名看守。
    因为倒霉, 正好值的案发那晚的班,短短两天的时间,对方已经被问了不知多少次话。但看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一直对自己态度很好的赵好,那看守还是打起了精神,问道:“李小郎君,还是问那晚的事吗?”
    赵好说道:“是的,恐怕又打搅你了。”
    那看守忙说不会,又道:“只是我真的没有隐瞒任何事,那天晚上少爷夫人们的来往次序和时间就是那样,只怕您再问,我说的还是同样的东西。”
    赵好摇了摇头,说道:“与其他人无关,我今天只想问吕夫人。”
    那看守愣了一下,说道:“吕夫人?吕夫人的情况我也说过了,她在外边扭了脚,没有进院子。”
    “你亲眼看见的吗?”
    “是呀,”那看守点点头,“我亲眼看见的。”
    “你确定吗?”赵好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亲眼看见她受了伤?”
    看守不明白赵好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亲眼见她受的伤!”
    赵好扭头去看卫知拙。
    卫知拙冲那看守道:“把那天晚上的过程仔细描述一遍。”
    看守迷惑地看着她们俩,但还是老实道:“那天晚上吕夫人到了院子外,突然不慎扭伤了脚,疼得站不起来,她的丫鬟便……”
    不等看守说完,卫知拙强调道:“再详细一些,包括你自己的所有动作,全部都说出来。”
    看守一愣,他们这些下人平日里最怕的就是废话太多,招得主人厌烦,所以说话都尽量简明扼要。
    但卫知拙都这么要求了,他再不习惯,也只能一点点回忆当时的细节,结结巴巴地说道:“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的院子外面值班,然后看见吕夫人带着她的丫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我当时就猜到了,吕夫人多半又是因为大少爷的事来找老爷的。但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太清,吕夫人还没走近,就突然摔在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然后就听见她的丫鬟呼救,于是连忙上去帮忙。那时候我才看清吕夫人脸上的表情,我还是头一次见她疼成那样,可见是伤得非常厉害了。”
    “但我一个男的也不好去搀扶夫人,在那儿站了半天插不上手。吕夫人见了,便叫她的丫鬟和我一起去找人把她弄回去。但当时的天色太晚了,大伙儿都已经回房睡下了,周围根本没人。跑去下人房那边叫人吧,又实在太远,不能把夫人就那么扔在那儿。”
    “我和那丫鬟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见人,就赶紧回去了。只是没料到夫人正趁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偷偷检查伤口,叫我不小心看到了,还好夫人没有计较。”
    “唉,”看守叹了口气,说道,“夫人的伤势真的很严重,就那一眼,我都看出骨头似乎是错位了,还问夫人要不要去叫老爷将她送回去。但大少爷本来就惹得老爷不开心了,夫人说她若是还在这儿添乱,恐怕会让老爷更加讨厌她和大少爷,最后还是跛着脚让丫鬟把她搀走了。”
    那看守摇了摇头,说道:“不瞒二位说,我算是元府的老人了,当初吕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和老爷也是十分恩爱的,谁能想到如今会变成这样?虽不是明媒正娶,但好歹也被叫一声夫人,到头来竟要这般委屈自己。”
    看守还在兀自感叹,卫知拙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赵好。
    赵好也回看卫知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都明白了。”
    看守愣了一下:“您明白什么了?”
    赵好冲他摇摇头,说道:“明天还会有人叫你去问话,你就按刚才的照实说,不会有事的。”
    那看守茫然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好和卫知拙离开了。
    第二天,当知县听到“我们已经找到真凶了”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直到赵好重复了一遍,他才又惊又喜地问道:“这么快?凶手是谁!可有证据了吗?”
    “证据早就有了,”赵好道,“还望您召集众人,做个见证。”
    知县自然是一口答应,不过一会儿,便把除了孙氏外的其他人全部叫到了大堂,冲赵好说道:“你快说吧!凶手究竟是谁?”
    赵好和卫知拙对视了一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吕氏,伸手一指:“凶手就是她!吕夫人!”
    众人都是一愣,吕氏更是脸色都未曾变过一下,就连知县也略显尴尬,说道:“这……这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一轮???了?吕夫人根本没有嫌疑呀。她脚上受伤,没办法作案,人家有证人在的。”
    赵好面不改色,说道:“若证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假证呢?毕竟谁能想到,掌管一府十多年的吕夫人,会费尽心思地在两个下人面前做戏。”
    “啊?”知县完全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赵好道:“能把当晚的看守叫来吗?”
    知县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立刻派人去叫。
    而等待的时候,众人已经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了吕氏的身上。
    吕氏仍挺直脊背,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但所有人都能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从赵好说出“假证”那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瞒不住了。
    看守很快就到了,赵好昨天已经提醒过他,因此面对众人还算镇定。
    赵好看向对方,问道:“你说你亲眼见到吕夫人在院外受了伤,没有进书房,被她的丫鬟搀回去了?”
    看守确定地点点头。
    赵好便抱起胳膊,说道:“那你就将那晚的细节一一说清楚吧。”
    那看守也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将昨晚的话说了一遍,只省去了他发表感叹的那一段。
    赵好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发现除了元松没有反应之外,元杏已然若有所思,元栖甚至连表情都已经变了,惶惶然地看着他娘。
    只有知县还茫然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赵好眨了眨眼,说道:“当然有问题,因为这位看守并没有亲眼见到吕夫人因受伤而无法作案。而是在吕夫人杀完元老爷之后,才看见了对方故意制造出来的伤口!”
    “什么?!”知县都呆住了。
    “其实当天晚上,在去找元老爷之前,吕夫人便已然起了杀机,于是她才在走到院子外时假装摔倒,做出一副伤势严重的模样。”
    “两个仆人怎么能想得到吕夫人是在骗他们呢?于是他们在对方的命令下慌忙出去找人。而这时,吕夫人便趁机进了书房,趁元老爷不注意的时候用灯盏砸死了对方!”
    赵好静静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吕氏,说道:“随后,吕夫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之前摔跤的地方,弄伤了自己的脚,并且故意装出查看伤口的样子,叫两人亲眼目睹了她伤得到底有多重。”
    “这时,吕夫人的不在场证明已然完整,她多出了两个因为怕被责骂,所以习惯了不会在答话时提及细枝末节的证人!最后只要以不想惹老爷生气的借口,阻止看守进入书房发现已经身亡的元老爷,她便可以功成身退,被她的丫鬟一路护送回房,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我说得对吗,吕夫人?”
    大堂内一时寂静无声,许久之后,二少爷元松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吕氏叫道:“原来真的是你!是你杀了爹!”
    他的叫声惊醒了众人,但吕氏坐在那里,仍在咬牙强撑:“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赵好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再负隅顽抗了吕夫人,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一面之词,昨天我们就找到了你进入过案发现场的证据。”
    知县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从前常来元府做客,除了元老爷,最熟悉的大概就是这位把元府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吕夫人了。他对对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知书达礼贤惠持家的女人,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知县心情复杂,但还是劝道:“证据确凿,夫人还是认罪吧,否则闹得像昨日一样,未免太过难看。”
    吕氏仍紧紧地咬着牙关,直到大少爷元栖回过神,两三步冲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大堂正中,朝知县重重地磕了个头,说道:“是……是元栖的错!若非是我怂恿,我娘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件案子全责在我,还请大人放过我娘,无论有何等刑罚,全算在元栖头上便是!”
    “栖儿!”吕氏脸色大变。
    元栖一向不爱说话,这番激动,叫他那张胖脸涨得通红,眼泪和汗水一起掉了下来,印在地板上:“都是我做的!请知县大人明查!”
    但谁都知道,这位总是畏缩懦弱的大少爷根本不可能怂恿谁去做什么,他只是想替自己的娘亲顶罪罢了。
    知县也是长叹了一口气,即便他是元老爷好友,眼下也不禁为了吕氏惋惜,看了眼决绝的元栖,说道:“既然如此,此前也并非没有子女代父母受过的先例……”
    “我认罪!”
    看见自己的儿子这般,吕氏终于还是放弃了,拖着伤腿跪到了地上,掉着眼泪说道:“我认罪……事情便是李小郎君所说的那般。一切与我儿无关,乃是我对元逢春含恨在心,日积月累,这才下手杀了他!望大人明鉴!”
    “娘!”
    吕氏却是不再去看元栖,闭着眼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要千刀万剐,也只冲着我来吧!”
    知县真是觉得自己要把一年的气都在今天叹完了,忍不住说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吕氏却是笑了出来,说道:“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有选择,我一开始就不会嫁给元逢春。”
    “但我有选择吗?”
    “我求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我没本事,我眼看着他新人纳了一个又一个,也没什么好说的。”吕氏的声音越来越高,“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这么对待我的儿子!”
    “栖儿是他的长子,他可曾有一天将栖儿放在心上过?旁人说什么,他便听信什么,而栖儿稍有辩解,便是狡辩,是顶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又是因为谁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他只说栖儿是个总给他惹祸的纨绔,传得满城皆知。一遇到事情,便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宴席!可他何曾知道,栖儿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贪便宜而买卖良家女子,他只是看出那些女孩儿们受了欺负,想要救她们!”
    说到最后,吕氏已然声嘶力竭。
    “落到如此田地,是我命该如此,”吕氏恨恨道,“我已不求夫妻恩爱、父慈子孝,那他能给我和栖儿的还剩什么?不过便是这元府的几分家产罢了。可就连这点东西,他都要全数塞给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叫我如何能忍?!”
    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长河县的知县还没那么清。他虽然心中偏袒同为男人的元老爷,但面对吕氏的指控也实在无法反驳,一时间只得连连叹气。
    吕氏看着泣不成声的元栖,脸上的表情又渐渐柔和下来,笑了笑,轻声说道:“栖儿,你便是太像娘年轻时的性子了,以后娘不在了,你也要学着一个人去面对许多事情。”
    “不要再说替娘顶罪的傻话了,你知道你若是死了,娘是决计不会独活的。”
    元栖抱着吕氏,嚎啕大哭起来。
    “唉,”知县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说道,“不论如何,杀人便是罪,杀夫更是重罪。吕夫人,便将你作案之事一一道来,好叫人记录口供罢。”
    吕氏已然认罪,听了这话,自然也不再抵抗,垂着眼,三言两语地将自己如何计划、如何施行都说了,果然和赵好卫知拙推测的一样。
    “支走二人后,我便进书房将元逢春杀了,又回去故意弄伤自己,待到骗过二人,便命丫鬟带我离开了。”
    眼见吕氏低下头,知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看,即便你杀了元老爷,到头来还是争不得这家产。老三也干了傻事儿,最终东西还是老二的!”
    元老爷无亲无故,两个妾室也都卷进案子当中,这一死,家产只能由知县代为分配。
    这话从知县口中说出来,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了,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元松脸上也不禁露出笑意来。
    然而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元杏却忽然站了起来,说道:“我有个问题。”
    知县还在情绪中,忽然被打断,不由得皱了皱眉,想叫元杏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赵好已经好奇道:“什么问题?”
    元杏看了赵好一眼,慢吞吞道:“看守的供述里,他和丫鬟只在附近转了一圈就回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吕夫人便能三言两语叫元老爷放松警惕,从背后杀了他吗?”
    吕氏闻言,说道:“我进书房时元逢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屋里没灯,我是摸黑拿那灯盏杀的他。”
    赵好和卫知拙都是一愣。
    吕氏是摸黑杀的元老爷?可是黑暗中的元老爷真的是活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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