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市面上雇一些已经腾出手来做零工的农夫,都带着去找傅龙,让他先带着拆房子。傅龙道:“有些砖石木料还能用,您要不想用在自己的房子上,拿来砌个马房也挺好。还有院墙,最后再砌它,先用这些旧砖砌一圈,一是挡外面的窥视,二也是防盗。等房子都盖好了,扒了旧墙,砌一圈新的,最后上了大门。”
    祝缨道:“使得。”
    她也不用劳烦别人,就把自己的佃户老田给叫了来,每日管他三餐,许他完工之后一身衣服一贯钱。要他来看这个工地。这活计赚得不多,但是轻省。老田隔天就拖着铺盖来了。
    祝缨看他的铺盖虽然是完整的,但是已经很旧了,又从家里给他找了一套铺盖来,也都给他了。哪知第二天她来看拆房的进度,却见老田就在工人们临时用旧砖给他砌的一间小屋里搭了个窄铺,依旧用着他的旧铺盖。
    祝缨道:“我给你的铺盖坏掉了?”
    老田笑道:“我在这里盖不得那么好的铺盖,就用旧的。回家再盖新的。旧的我也有用,回去放在牲口棚里,给牲口接生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他以前虽然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自然能省则省。祝缨想了一下,说:“盖吧。你走的时候我再给你一套。我也不苛待你。”
    老田犹豫了一下,才把新铺盖给取出来用了。又求要拆下来的旧料,他想拉回去盖房子用,祝缨也答应。
    盖房的进度很快,祝缨每天都过来,看着没两天旧房就拆完了,第三天,他们开始砌简陋的围墙,傅龙就催祝缨进材料、再招更多的干粗活的零工。
    祝缨笑道:“这个容易!”
    材料是所有的事情里最简单的事情了。她之前租用了邵书新在城外的货栈存放大理寺的柴炭之类,开春之后木炭用完,她就续租,拆旧房时就进了砖石木材等,现在只要按照需要往工地上搬运就可以了。
    非但如此,她还常往工地上跑,跟着匠人们学些盖房的知识。傅龙给她讲为什么用料要扎实,如果地基打不牢,房子容易倾斜倒塌。还有墙砖,旧砖之类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承重不行墙也容易塌。盖楼房,盖得越高,底层就要越牢靠,并不是简单的堆叠起来就能一直往上堆的。
    傅龙给她讲了修塔的故事,哦,事故,因为底子没修好,用料也不行,盖到一半,塌了,压死压伤了好多人。还讲修墙的事故,最后无一例外是塌了,然后砸死了人。
    等等。
    祝缨看他们找平、弹线、挖排水沟,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房子修出样子来,渐渐地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
    过了一个月,先是她给大理寺攒的取租的铺子好了,她去验收兼收钥匙。干这项活计的人跟给她盖房的并不是一拨人,这也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的。她一共找了三拨人,一处是给自己修房子,一处是修葺大理寺的官产铺子,另一个则是她给上司郑熹也置办了一处三间的铺子。
    给官中办事,顺便给上司弄点好处,这也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不过她比别人更谨慎一点,宁愿赚得不那么多,至少在账目上要分得清。不好用官中的钱给自己干活,都是另外走账。
    她自己也亲自盯着,傅龙也上心,到五月时,房子已然装好了门窗,然后是粉刷、上漆、打扫、进家具。也有商人想要“孝敬”,只是不知尺寸、喜好,先问到祝缨,祝缨一一婉拒。
    木匠和工料她都准备好了,也不缺这些东西,不如自己来造。
    端午节还是在赁来的房子里过的,随着新房的逐渐成形,张仙姑和祝大的心也提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端午这天,张仙姑问:“那个房子,好了啊?”
    祝缨笑道:“你们跟我来。”
    张仙姑道:“我不来!”
    祝缨道:“总是要去看的!房子都盖好了,家底都掏空了,再没钱接着赁这个房子了,你们不去住?”
    张仙姑叹了口气:“唉,听你的。”又说不该催那么紧想要自己的房子,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祝缨道:“也不是你们催,还有他们都催,巧了就有这么个地方。再远一些也有,还能更便宜,可惜又太远了,生活也不方便。”
    张仙姑别别扭扭,最后全家都被祝缨拉上了车,到了新修的房子那里。
    一看到这高大的宅院,张仙姑那股紧张就都抛开了。祝缨道:“小心些,柱子上的漆还没有干。”
    她叩响了门环,里面老田还没走,正住在门房里看房子。祝缨道:“我们来看看,一切都还好么?”老田道:“都好,也没有乱人来。”
    祝缨就带家人浏览了自己的房子。
    张仙姑就一个想法——大!
    这里院子很宽阔,连房子的长宽都好像比赁的大些。能装得下四套鼓吹班子打擂台了。
    门房里也干净,设了床铺,还有小小的北窗朝着院子通风透气。
    花姐指着书房前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不是留的种花树的吗?怎么……”
    祝缨把书房前那个留着种梅花的位置安了一堆梅花桩,倒是客房前面种了几竿竹子。
    祝缨把下摆掖进腰带里,嗖一下就蹿到了梅花桩上,道:“不错不错,我早就想这样了!你看那边,我还立了个鹄,可以在家里练着耍了。”
    张仙姑又发现了一个假人立在一边,说:“你这又是干嘛?”
    “金大哥还教了我两套拳。”
    张仙姑傻眼了,攥着花姐的胳膊说:“我养的是个、是个……”是个闺女吧?
    祝大却很开心,踢了假人两脚,也想蹿到梅花桩上。他年轻的时候就蹿不上,更不要提现在了,整个人差点撞到桩子上,被祝缨一把提了起来:“这边是书房,估摸着你们不想看。咱们去后面。”
    祝大又要看前院的正堂,祝缨开了门,就见极气派宽阔的三间正房,没有间隔,而是用幔子挂在柱子中间充作隔断。这里是正式的待客之所,用来见重要的访客,以后再也不用在西厢里见客了。里面的家具都是简单而不简陋的式样,有围屏有坐塌。造型简洁大方。用画屏的色彩活泼了古拙的空间。
    祝缨道:“还有地毯没进来。”
    张仙姑道:“要那个做什么?又不好收拾!”
    祝大想到主座上坐着,张仙姑把他拽住了:“先别动,没听说漆没干么?先去后面看看。”
    后面就更让人喜欢了,这里没再有梅花桩了,但是有秋千架,在花姐的楼前。在造房子的过程中又临加了葡萄架——葡萄藤还没长好,放在西厢前。正房前面这回有桂树、梅树了——也都还小。祝大和张仙姑先往西厢看,只见家具也进得差不多了,一楼正中是起居待客的地方,南屋是卧房,一张带围屏的卧榻,又有衣柜、盆架、妆台等。楼梯在北屋。从楼梯上去,上面三间只做了简单的间隔,也有坐榻、柜子等。
    祝缨道:“夏天可以乘凉。也可以放杂物。”
    花姐东厢布局与这个差不多。两厢都设有长案,足够他们供牌位了。
    正房里也与这个差不多,只是祝缨不供牌位。
    又去看了偏院,偏院临街,开了门就能出去。里面也是床铺桌柜都全,杜大姐看到都是新的,有点吃惊地问:“那咱们家里那些怎么办呢?”
    张仙姑道:“是啊!还有那些板儿!”
    祝缨道:“到时候收到这边库里,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个家其实是很空旷的,院子空、屋子也空。仓库准备好了,却没什么用来填仓库的东西。祝大又看看马房。
    马房也是空的。
    一家人满足又不满足地走了,张仙姑和祝大再不提什么死过人的事了,有这样的一处宅子,什么都是全新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剩下的就是算个日子好搬家了。
    ………………
    搬家需要暖宅,亲朋好友早就知道祝缨在弄宅子了,知道的人都说:“早该如此。”
    因此祝缨向他们散贴的时候他们都说要去,又盘算着送什么好。一般暖宅是送些锅碗瓢盆,又或者装饰摆件的。但是金大娘子与温母等人都觉得,还是送些实用的东西更好!他们这些相熟的人家都提前过来看过了,回去几人先商量好别送重了。
    金良要送匹好马连鞍辔,温岳就说祝缨家的灯具不够好,他送全套的。甘泽一直惦记着祝缨家的仆人不够,倒是把自己的表弟介绍给祝缨来养马。这个表弟也不是外人,正是甘泽姨母家的儿子。甘泽姨母和姨父近来上了年纪,眼见生计依旧艰难,只得同意小儿子出来给人帮佣。
    并不是卖身契。因有甘泽的情面做保,祝缨也给他一个市面上说得过去的价格,管食宿并包一年四季各一套的衣服。
    左司直与祝缨关系不错,于是同僚们共同凑的份子之外,送她许多碗碟杯盏瓷器并厨具,很是出了一回血。
    杨六郎那里很是感激祝缨帮忙,跟他姑妈一说,又送了许多被子、帐子过来。以杨姑妈的手笔,被子堆了小半间屋,够祝缨盖到八十岁还能有新的。
    邵书新等人也没来,但是邵书新也是个实在人,封了金子当贺礼。郑奕等人也各有摆件送到。
    同僚们凑份子,给她买一些玉瓶之类的摆件。
    祝缨现在所差的却是厨娘,她家现在的要求与一般官人家不太一样。这个厨娘手艺不用特别的好,但是不可以太奢侈。像打下手的切菜丫头、烧火丫头之类是一概没有的,祝缨没办法给个厨娘配这么齐全的人手。她也不需要能做龙肝凤髓的名厨,不能炒菜只用菜心,食材又种种挑剔的。
    简单,家常即可。真要吃席的时候,她跟外面订。对了,跟外面订餐的时候,厨娘不能生气。
    这样手艺尚可,但又可靠的人一时难以找到。好在现在家里人口不多,自家人还能应付。
    然而朋友们还嫌简陋,认为她至少还缺一个门房、一个书僮,老田毕竟是佃户,农忙时还得回去种地,难道农忙就不用门房了?又建议给张仙姑和花姐还要配个梳头跟随的丫头。弄得杜大姐十分紧张,担心自己被扫地出门。
    祝缨却说:“慢慢来。”她现在要用必须得可靠才行。
    她又亲自去往郑府和京兆府送帖子,郑熹照例是不去的,但也给了暖房的礼物——一对铜铸的博山炉配香料。祝缨拿到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是真没准备这个玩艺儿!
    京兆府里,王云鹤也正在忙,他没有拒绝见祝缨,问祝缨:“书房取名字了吗?”
    祝缨道:“啊?”她自己名字都是郑熹随便取的,书房还要什么名字?
    王云鹤道:“该取个名字的。以后无论取字号,还是别号、别名,都用得上。”
    祝缨顺竿爬:“那您给取一个呗。”
    王云鹤说这个话就是有意给她的书房一个名字,扯过一张纸来,写了“日知”两个字。祝缨道:“这个好!我带回去做成匾挂着!”顺便再刻个座右铭——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
    王云鹤含蓄地笑了。
    祝缨回去,先找人做了个匾挂在了书房门口,又跑到市上找了个铺子,随手选了块带座的石头,叫人刻了座右铭,填上朱砂,立等可取。
    回来先搬家。她弄这个房子,手里的活钱用得差不多了,其他首饰、衣服之类也不能变卖,还得接着用。这回装了几大箱子才把随身用的东西都搬走。老田帮着把箱子卸到各人的屋里,各人收拾各人的东西。杜大姐很自然地先不放自己的东西,她去张仙姑把东西放好。
    张仙姑就让她去给花姐帮忙。
    祝缨自己就把活给干了,妆匣簪子佩件往妆台一搁,衣服鞋子之类往衣柜里一放,把一个小包袱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件羊皮袍子,现在穿已经小了,她小心地拿出去晒。然后就是把自己的书籍、文具等往书房里摆。
    她现在手上的书比以前多了许多,但也摆不满整个书房,书房二楼都是书柜,却都是空的。把带回来的鱼缸放好后,她想:我一定要把书房给填满了!
    ………………
    这天自家不开伙,从外面订了饭菜回来吃。老田也不上桌,杜大姐也不上桌,一家四口是在后院里支了桌子吃饭的。这是他们的习惯,天气不冷的时候,都在院子里吃晚饭。
    第二天就是暖宅的日子。
    祝缨预先订了酒席,大部分摆在前院里。祝缨人缘儿不错,大理寺来了好些个人,祝缨订了二十桌酒席。六月的天也不冷,棚都省了。幸亏院子大,倒还能摆得下。前院宴朋友、同僚,后院宴女眷由张仙姑和花姐接待。
    郑熹等大人物是不来的,东西是送到了。
    京兆府的熟人也来了,杨仵作也被请了来,他与儿子、好友牢头、张班头等人坐一桌,忽然指着书房的匾说:“那是王大人的字啊!”几个人都觉得祝缨这回赚大发了。
    他儿子问:“王大人怎么不来?”
    杨仵作心说,王大人什么身份?怎么过来?只好另找了个理由:“王大人正忙着抓人呢。”
    “抓什么人呀?”
    “罗大监知道不?先头他儿子被拐了,王大人就觉得那个领赏的人不妥,虽然钱给了,却命人盯着买主。你道怎么的?那买家果然向领赏的货郎又买孩子,货郎拐了个孩子要再卖,叫王大人给拿了个正着!正在顺藤摸瓜找他的同党呢。”
    一群人都说王大人真是厉害!
    那边祝缨听了,也凑了过来,道:“还真有问题呀?”
    杨仵作道:“三郎也看出来了?”
    祝缨笑嘻嘻地不说话,这不废话么?货郎能干的事儿可多了呢。
    祝大被人围着灌了一回酒,开始是飘,忽然之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老田——他也被留下来吃了暖宅酒再走。这里没有老田的什么熟人,老田虽然吃喝却也很孤单。祝大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一点愁肠,提着酒壶到老田身边坐下了。老田赶紧起来:“老翁!”
    祝大道:“来,咱俩喝一盅吧。你辛苦了……”
    祝缨又被甘泽带着表弟曹昌来给祝缨敬……茶。祝缨道:“你的兄弟我是放心的。今晚就先住下,看看屋子里还缺什么不?”甘泽道:“我看过了,什么都不缺了。”祝缨以前也没怎么当过主人,还没学会刻薄下人,仆房里的家具虽然简陋一点,还都是新打的,用料也实在,铺盖也是干净的,比曹昌自己带过来的还要好。
    甘泽对曹昌道:“等会儿看看马去,明天要早起,别睡太死了,机灵点儿……”
    祝缨道:“你别当着我的面儿说他。明天一早我还得应卯,你跟着大人去上朝,一大早你们俩就能见着面了,你有话明天背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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