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洞主对“写下来”并不热衷,苏媛一听说“写法典”不由自由想起来祝缨让她写“史诗”的事了。
    她说:“阿爸,我这就去写!”
    阿苏洞主道:“你要写什么?”
    苏媛也有说辞:“咱们没有文字,当然也没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没个本子给他们朝廷这事儿就不能了结。要写本子,就得有东西写。阿叔让我来写是给咱们机会呢,赶在索宁家前面,咱们抢着个先!”
    她游说父亲说:“咱们之前,没人在朝廷里细说咱们的事儿,现在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写什么奇霞就是什么样子的。我写,写好了念给阿爸听,再请阿叔来商量一下哪样说更好听。”
    阿苏洞主道:“咱们虽有求于他们,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咱们才要抢先说呀!比如阿浑叔叔,咱们就说,以咱们的法,杀奴隶就行了,阿浑叔叔没杀人,那个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说呢?以后相处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杀伤的事,阿叔说的对,得先有个准星。万一以后哪一回闹得太大,就怕他们真的派了兵来。”
    上一回虽然是朝廷官员骗了人家头领来烧死,朝廷还是派兵围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动了,才互相老实了。否则以阿苏洞主等人的脾气,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给赵沣这样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没什么骚扰过山下。
    一朝翻脸,确实打不过整个朝廷当后方的官军。
    阿苏洞主道:“这倒也是。”
    苏媛道:“阿叔自然不会一心只为咱们,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儿要做,他人也确实很好,是会想着别人的人。我这几个月在县城住着、看着,他不止对咱们,对他们的人也很好。县里那个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见了,也不很计较。他不是个狠毒绝情的人,也不弄奸计。”
    阿苏洞主缓缓地道:“也好。”
    苏媛道:“那我就去写了。现在这个呢?”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道:“明天我同他商议吧。”
    “哎!”
    苏媛去现编个《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编,写得长长短短的,心道:要学成本事、办成事就不能怕丢脸,我先写着,有不懂的再请教阿叔就是了。
    阿苏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俩并不知道,祝缨此时还没睡,她又去询问了一回伤者,询问了他们的口供。那位活下来的大商人称,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来了什么贵客,亲自出了铺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骑。
    其他的伤者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伤了的,也没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个人砍的他。
    祝缨将所有的情报汇总,得到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没有亲自动手。只能说这位投了个好胎,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他甚至不用偿命。
    …………
    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里也一样。”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贵贱”的阶段,而祝缨这边的律条里更是将人细分为数等,不但有十恶,还有八议。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
    阿苏洞主道:“我将三个奴隶交给你,随你处置,砍头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浑不行!”
    祝缨道:“他要赔偿死者家人,以后也不能再犯。”
    阿苏洞主道:“好!”
    阿浑跳了起来:“凭什么?!”
    阿苏洞主果断地说:“就这样!”
    双方约定,由苏媛和祝缨写本上奏朝廷,将这件案子就写成一桩普通的“为财杀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两族纠纷。阿浑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苏族的习惯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杀手并且处以罚金。
    祝缨计算了损失,给死伤者以补偿,死者赔烧埋钱,伤者赔汤药费。又有榷场受损需要修复的钱,拢共报出来二百三十九贯。阿苏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议的阿浑,道:“可以。”
    三个凶手由于不是山下的编户齐民,阿苏洞主完全可以强行处置,不用祝缨报大理寺去复核更不用刑部批准。两人一合计,祝缨将商人往榷场一集合,阿苏洞主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脑袋落地。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给你一个交待!带上来!打二十鞭子!”
    他又将阿浑绑了上来,派了个强壮的勇士鞭打阿浑。祝缨留意到阿浑的眼神,说:“大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也还照这样办。”
    阿苏洞主道:“好!”
    商人们本有些疑虑的,因为祝缨一向对“獠人”宽厚,担心她为了政绩将此事隐瞒下去。现见三颗人头滚落,阿浑又受了鞭打,都一齐欢呼。祝缨又示意丁校尉:“这位是丁校尉,以后交易都有他在。记着,我不是防备哪一个人,是防备所有为非作歹的人,你们当中有人谁心存歹念,也是一样的擒拿格杀!”
    苏媛着她的话转给阿苏洞主听,阿苏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着你阿叔回去,将那什么本子写好。寨子里有我。”
    “阿爸。”
    “家里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着埋怨再管家。去!”
    …………
    祝缨又留了一日才走,这一日,她重开集市,亲自敲响了开市的铜锣。
    因为之前榷场的交易并没有做足三天,商人们带来的货物也都没有贩卖完,又有一些从山上下来的商人,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还怕有人报复,见恢复了正常,心思又渐渐稳了下来,想到十五日的时候少贩些货,看看情况,如果不被报复就再接着做买卖。
    凶案现场被雨水冲刷一新,又重垫了土,已几乎看不出来了——工费祝缨都算给阿浑出了。
    丁校尉带着二十个人,个个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见到这样的人都要担心他们勒索,现在看着又觉得安心了。
    祝缨和阿苏洞主也逛一逛,顺手买些小东西。阿苏洞主看着衣饰、相貌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问一句:“你卖的什么?能有多少钱?换回什么东西?”之类的。
    祝缨道:“大哥,回去寨子里的事儿请多上心,后院不稳,前头事情也不好办呐。”
    “当然!”阿苏洞主一口应下来。
    眼下祝缨也不适合再往人家寨子里插手,只得一劝而罢,反正她还有苏媛。
    交易结束,只要没死的,交易都还挺顺利。几个死者的家属也赶了过来,祝缨又主持代他们交易了货物。他们见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没再闹,反而跪谢祝缨代他们主持公道。祝缨心中满是遗憾,明明事情该怪阿浑,她竟也只能这样判,甚至不愿意因为阿浑的事情而影响到两族的交往。她现在只能记下双方的姓名。
    祝缨道:“是我的疏忽,天气炎热,你们加紧回去办丧事吧。莫主簿,给他们兑钱。”
    阿浑现在也没带钱,先让赵沣垫付,然后阿苏洞主再收了阿浑的钱给赵沣。
    一桩案子就此结束,祝缨与阿苏洞主在榷场分别,阿苏洞主捆了阿浑上山,祝缨则带着赵苏、苏媛与自己的随从回县城。
    赵沣被留了下来处置后续的事务,祝缨又派了他一项差使:“你再盖几间房子,给丁校尉他们过来的时候落脚。校尉要单间,其他人分两间。就在榷场边上,不要远离。”
    赵沣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好。”
    祝缨道:“大郎先随我去县里,分麦种的事儿先由他料理。”
    “是。”
    祝缨于是启程因县城,此时从案发至今不过六日。
    祝缨回到县城,关丞等人迎人上来。祝缨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关丞吃惊地道:“不上报大理寺吗?”
    祝缨道:“那是瑛族的人,现在归大理寺管吗?”
    关丞道:“那……那怎么伏法?”
    “抓了杀了。”祝缨说,“阿苏洞主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甭一惊一乍的,给我累得。出个安民告示吧,就说凶手伏法了,以后两族如果犯案,各依法办。无论何族,我皆一视同仁。”
    关丞大声应了:“是。”
    祝缨方与一行人重回了县衙,祝缨对苏媛道:“你也要写个奏本的,写出来一同送进京里。”
    苏媛道:“奏本我也会写一点儿了,可是那个律条有点儿难。”
    “先写奏本,写完了我再教你写那个。”
    “好嘞!”
    赵苏道:“你留神着脚下,别绊倒了。”
    苏媛见他脸上笑都多了一点儿,道:“你遇着什么好事儿了么?笑得像个傻子。”
    赵苏也不跟她生气,说:“写不出来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个。”
    两人拌嘴的时候,顾同从县学里回来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缨回来了,跑过来就叫“老师”。
    “老师!您将事情办妥了么?!”
    祝缨道:“你帮关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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