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银道:“原来你们家没有,那是很好的,我们头人,活该没命!他有一副鬼签,里面两根签,一红一黑。谁要欠了他的债,他就让人抽签,抽到红的就答应别人明年再还。抽到黑的,当时就要还。还不起的,家里什么都要归他,房子、田地、牛羊,这些都没有,就给他当奴隶。从来没人抽到过红签,都是黑签,大家都叫那个是鬼签。后来,咱们大人将他的签筒劈了,拿给咱们看,他里面两极都是黑签。”
    苏喆道:“你们也信?”
    祝银难过地说:“当时不知道人能这样坏。”
    苏喆沉默了一下,轻快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觉到了这个话题不太好,就有人岔开了,开始算着日子,多久才能到。苏喆道:“阿翁说,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后,再转车,不几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面,对着高大的城墙,苏喆等人又是一种震憾!
    金羽张大了嘴巴:“我哥说的是真的啊,这墙可真大啊……”
    ……——
    此时正是各地刺史、别驾、长史之类集中入京的日子,进京之人络驿不绝。他们不止自己来,还要带着随从,还有贡士。京城附近的州,粮草是供京城的。大仓在离京城几十里的地方,车夫们运完粮,有些人也会往京城来开开眼界。
    整个京城愈发地热闹了起来。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并不是比谁着朱衣,谁的官品稍高半级,是比谁的后台更硬、礼物更丰富。迎接?如果有亲友在京的,能捞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这一片人海之中,鸿胪寺和户部还是派出了人来接祝缨。祝缨还拖着一长串的车,上面都是羁縻县的物产,来历比较有特点,能显出朝廷的天下归心,所以得运到京城,看皇帝怎么特别安排。
    户部的人看到祝缨就笑:“祝大人。”
    祝缨看着这位郎中就没好气:“你们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请!”
    各州这个时候进京,都是来应付考核的,其中一项重中之重就是钱粮。有的地方是缴粮进京,就是点这个。祝缨则是拿着仓督签的条子,过来跟户部交这个差。同时,她还要把羁縻县的东西直接缴上。
    有羁縻县这一出,祝缨就不用跟别人排队,户部先给她把钱粮给核验了。至于来年的钱粮等,可以慢慢排队,与窦尚书“好好商议”。祝缨顺势往皇城挂个号,排队等皇帝召见。皇帝见不见听说,她得将姿态摆出来。
    户部交割完了,才是鸿胪寺将人带走。
    鸿胪寺干这个活已经很熟练了,几个小鬼还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缨看他们都安置了下来,才回自己家。这里自赵苏走后是项大郎派了会馆的人过来看门,祝缨一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收拾,会馆又派了两个厨娘过来。
    祝缨这次带了不少人,将前后两个偏院都塞满了。赵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顾同、赵苏住的屋子里去,祝炼则住在张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里,他之前上京的时候正是住在这里,上次热热闹闹,这次却只有他一人了。小吴回家,丁贵等人须得将祝缨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递完了,才能回家。他们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约定,过两天就还到祝宅来当差。
    项大郎得到消息,将手上的事都放下,跑过来面见祝缨。才到门上,就听里面一声:“爹!”
    项渔也来了!
    项大郎看到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个笑来。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没淘气吧?”
    “那不能!大人还教我读书呢。”
    项大郎嘴巴咧得更开:“走,见大人去。”
    他到了祝缨面前先拜下,祝缨将他扶起:“来,坐下慢慢讲。”
    项大郎将京中诸事一一汇报,包括“尚县令娘子常唤咱们去说话,凡有孝敬,都记在账上了。”
    祝缨点了点头:“很好。”
    项大郎又说了郑府等处,最后说:“京里都传说什么立太子之类,又有人说,刺史们进京,会不会要议这个事。”
    祝缨再一点头,并不做评述,只是让人把项家给项大郎带的东西拿出来,并且说项大郎可以带项渔去会馆父子团聚。项大郎高兴地带走了项渔。
    一切吩咐完毕,祝缨才得以回房换衣服,预备接下来的行程。第一样申请进宫刚才已经挂号了,然后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队。等排队的时候去郑府、王府等处转悠。
    岂料当晚她家就来了人!郑川亲自来到了祝家,开口就是:“三哥,爹让我来见你,告你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涌动。”
    第265章 陛见
    京城这时候已入腊月,天气颇冷,两人在书房里围着炭盆说话。甘泽等人自动跟赵瑞等人烤火喝茶去,祝缨和郑川就在书房里“密议”。
    “诸王不安。诸王里有几个坐不住的,四处拉拢大臣,段婴娶了鲁王的妻妹,赵王的女儿嫁到了时家,安王大宴宾客仕林趋之若鹜……”郑川与祝缨说话也不太讲客套,领了亲爹的任务上来就直说了。
    祝缨道:“还真是热闹啊。段家也太小心眼儿了,竟然没买我的喜糖,不然我早知道了。”
    郑川忍不住喷笑,笑了两声赶紧正色道:“爹有一句顶要紧的话要三哥记住——什么事办差一点儿都不打紧,唯有这件事连一个鞋尖都不能点错地方。立储之事,万万不可轻忽。”
    “来,尝尝这个。”祝缨一边说,一边将一把热乎乎的烤栗子递给郑川。
    郑川看祝缨丝毫不见着急之态,心道:三哥这养气功夫,怪不得爹看重他。
    郑川跑这一趟并没有带手炉,接过了栗子暖在手里,含蓄地道:“陛下天纵圣明,虽未至七十,已从心所欲,挥洒自如。”
    祝缨道:“也就是陛下才能如此了。家里都还好吗?路远长程,消息来得慢,也不知道府里这几个月怎么样了。”
    郑川道:“都还好。就是阿翁阿婆到了冬天不大爱动了,夏天又要出去避暑,家里好些事情都落到爹的身上,好生操劳。”
    “你也免不了要分担分担了,”祝缨说,“用过晚饭了吗?”
    “吃过啦,三哥不用招呼我这个。”
    祝缨给他续了茶水,郑川将栗子放到火盆边上,接了茶杯,慢慢地说:“离得近的刺史已有些到了,陛下这些日子也接见一些人。臣子不敢妄议君上,不过看这些刺史,什么时候得见,不一定,有的来得早见得晚、有的来得晚见得早。有的说两句话就出来了,有的被问了一长串。真真天威难测。”
    祝缨看着郑川,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上覆郑大人,我明天就去见大人。”
    郑川道:“三哥又太见外了,爹叫我来,就是为的叫三哥先安顿手上的事务,不必急着到咱家里弄那些虚文。”
    祝缨道:“明天我必是能见到你们的。”
    郑川笑道:“好,我就等着三哥啦。”
    祝缨道:“好呀。”
    ……——
    郑川以为祝缨说的“明天见”是要等到落衙之后郑熹回家,祝缨到府里见他。祝缨说的却全不是这回事,她白天就跑皇城去了。
    皇帝召见是一回事,跟各部打官司又是另一回事了。刺史进京,就是要清算过去一年的成绩,最重要的一个指标是钱粮,其他的也不能漏了。比如官员考核、官件审结、相关工程等等等等。
    祝缨手里还有一件很正当的事由:她这次进京带了苏喆等人,他们不是县令,却是县令的子女,苏喆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郎睿如无意外也是继承人,其他仨虽不太确定,看着也都长势良好。
    万一皇帝要见他们,礼部和鸿胪寺也得教授他们一定的礼仪。
    她想第二天白天去找礼部,那就一定能进得了门。
    早上出门先去鸿胪寺看看五个小鬼,几个人才见京城兴奋了大半夜,金羽成了五人小组中的明星,吹嘘了半天他哥哥上次进京回去后对他讲的种种见闻。大家都是第一次来的,昨天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此时听金羽吹嘘都入了神。
    苏喆等人肯听他吹一些听起来完全不靠谱的内容,单纯只是因为:阿翁从这样的地方来,所以这个地方应该不错,对吧?
    祝缨到鸿胪寺的时候,五个小货才刚刚入睡没多久,揉着眼睛爬起来的,有两个人的衣服扣子还扣错了。
    祝缨一面给郎睿将扣子重新扣好,一面说:“累了?那都先睡着。你们隔壁是别家来进贡的,不要与他们起冲突。我先去宫里,看看安排你们面圣的事儿再说其他。”
    不用早起,五小又爬回去睡回笼觉,祝缨再赶到皇城,里面朝会都开始了。
    祝缨带着胡师姐同四个男女侍卫,胡师姐紧张极了,看谁都像在盯着她们一行。祝缨说:“来得多了就习惯了。”胡师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袋里的弹子。
    祝缨还是依着流程,先申请个门籍能够入宫,等候的时候与熟人谈笑几句。见着她的人也有说恭喜的,也有取笑的,又有相熟的校尉给给她指指点点:“那个,早两天来的,某州刺史,那个某州别驾。”等等。
    两人正说着话,又一个人叫了一声:“三郎?”
    祝缨一回头:“大郎?”
    陈萌身材微微发福,样子开始向传世画像上的大臣靠拢。他下了马,快步走了过来。两人见面又是互相一阵打量,祝缨道:“你胖了。”
    陈萌笑道:“你长大啦。”
    陈萌离得比祝缨近,也比祝缨早两天到京,祝缨问他:“陛见过了吗?”
    “今天轮到我。”
    “那不耽误你了,过两天咱俩各自忙完再聚?”
    “好!”
    陈萌进去等召见,祝缨就不紧不慢地等自己的腰牌,核对无误,往自己的腰上一系,再将佩的长刀往外一扔,外面胡师姐伸手接了。李校尉道:“你这怎么带个女人?”
    祝缨道:“家母不放心我。”
    李校尉笑道:“你只要管一管自己的嘴。”
    祝缨道:“那可不一定是因为嘴啊。”
    说了两句,祝缨就往礼部去。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到了礼部先寻熟人。上次苏鸣鸾她们过来的时候,祝缨就与礼部打过一回交道了。熟人见她也是笑脸相迎:“尚书还未归来,祝大人请到里面稍坐。”
    郑熹和侍郎乃至郎中都在朝上,到年底了,各种事务都多,马上还有正旦朝贺这样的大事,礼部也是极忙的。祝缨也识趣,不与人多谈,客气地招呼,谢过茶水就猫在一边等着了。
    郑熹这天回来得算早,祝缨等他回来按归习惯安排了一整天的事务,上回那位熟人上前对郑熹耳语几句,往祝缨这边指了一下。郑熹抬眼看过去,祝缨无辜地站在一边对他拱了拱手。
    郑熹对她招了招手。
    祝缨默契地走了过去,扫一眼郑熹,只见他两鬓微透出一点霜色,算来此人已年过四旬,气质愈发的沉稳了。郑熹先止住了旁人回事,问祝缨:“你不忙正事,怎么先到这里来了?”
    “为正事来的,羁縻诸县感念天恩,我与他们语言又通,就带了几个孩子进京。他们是没有学过礼仪的,万一陛下一时高兴要见他们,还得礼部教授。”
    郑熹看了她一眼,说:“你随我来。”
    两人进了郑熹的屋子,屋里的热气扑出来,祝缨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
    “没有,”祝缨拿出手绢擦擦鼻子,“激着了,一会儿就好。大人事忙,我就长话短说?”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慢慢说。什么孩子?”
    “各县县令的子女,苏鸣鸾的女儿,郎锟铻他们的儿子。”
    郑熹微微一点吃惊,又笑道:“你是越来越长进了。对了,我怎么听说梧州那儿有点小麻烦?福禄县怎么了?京里都有所耳闻了。”
    祝缨道:“遇着个眼高手低的货,先惹着了士绅,再伤着了百姓,啧,我还没见过这样一口气能得罪所有人的人。蔡侍郎还给我写信呢,我一看,实在没功夫管他,就叫他一动不如一静了。听不听在他。”
    郑熹道:“干不好了,你自会处置他了?”
    “嘿嘿。”
    郑熹道:“别玩脱了。”
    “是。”
    因在礼部,不好说太私密的话,两人也就接着讲公事。郑熹道:“下一代也拢住了,这事办得不错,陛下或许会一见的。不过他们的排序不会太前。”
    “是。”
    各番邦进贡、赐宴都有个位置,与各邦的实力、地位相当,你家地方大、能打,就往前排,地方小、不太能打、危害也不太大,就往后排。梧州各部都是羁縻县,无论是在朝廷的州县排序里,还是番邦的位置上,它都不能算高。
    祝缨又问郑府夫妇怎么样,郑熹道:“上了年纪就是懒得动。你父母呢?不会也同行吧?他们年长于我,这一趟可够辛苦的。”
    “我看天冷,没带他们回来。南方到底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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