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项乐道:“下官,一面接收各地缴上来的谷子,一面又查了旧年的陈谷,发现少了不少。”
    赵苏道:“我记得几年前,也是因为北地的事,清查过一次呀。从那之后,没有补上?且这次北地用兵,正是平账的好时候,他们没平?”
    项乐笑道:“大郎果然是个用心干正事的人,哪知道这账面和仓库里的事儿,只有一直漏窟窿的,没有放着就慢慢平了的。我就不一样了,我家里从来都是看重盘货的。”
    笑完了,他对祝缨道:“每年都有新花样,今年吃了饭,明天也不能不吃。让人看仓库,就是让人看米缸。大人们日理万机,不能挨个仓都看一遍,他们能干的可就太多了。”
    “悄悄的查。”祝缨说,她没有生气,这是很常见的。她抄家的时候还得昧下东西来呢。
    项乐道:“是。”
    赵苏问道:“那……各地方上的底,还摸不摸了?”
    祝缨点头:“当然要做,不要惊动太多人。一地一地地查,先不要动作。先派人去西陲、盐州周边,就说为防不测,要有所准备,到时候好转运调拨。人你去挑,要肯下去、能认真做事的。部里人手不够,就从知根知底的人里调。”
    “是,”赵苏说,“若是南方的士人不够,您府里的祝文他们,能用一下么?他们比此间一些年轻吏目还能干些。心地亦好,没那么油滑,不抬举一下可惜了。”
    “可以。”祝缨说。
    赵苏笑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此事急不得,祝缨耐下性子,安坐看书——郑奕又来了。
    ……——
    他到户部之后,礼数倒也周全,先给祝缨叉手一礼,祝缨很快还了一礼,请他坐下:“稀客。”
    “是够稀罕的!”郑奕不见外地说,“过年的时候,我怕扫兴没提,这年过完了,咱们是不是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诶?”
    郑奕提醒道:“那边的!不能七郎一休息,咱们也休息了,由着他们打上门呀。”
    “他们干什么了?”
    郑奕道:“王大夫老脸可挂不住了啊。”
    “大理寺真没深究他,江政也不是针对他。”
    郑奕道:“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是不是针对我不知道,我看不透人心,可事情摆在明面儿上,实打实的丢了脸。”
    “你想怎么样?盐州可才平定下来,正等着人去安抚呢。收拾不好,今年赋税怎么办?江政你不能动。”
    “没说他,换个人。你之前在北地、在大理寺,不也办过一些伪君子么?抑兼并,自己兼并,嘿!那几个案子办得可解气了,你没瞧见他们那会儿的脸色!”
    祝缨问道:“安静几天吧。王家的案子才断下来没多久,你这儿反手一巴掌,生怕别人看不明白?”
    “反正,不能叫人小瞧了。那个余清泉……”
    祝缨道:“余清泉是钟家的女婿。”
    “都打到门上来了,我管他是谁的女婿!”
    祝缨却是不想的,她也讨厌伪君子,但是:“郑相公在家,咱们只要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就好。且陛下、东宫,你还看不透么?跳得太狠了,他们会厌烦的。”
    就数她能耐了是吧?郑熹一丁忧她就能带着这群虾兵蟹将去横扫天下了是吧?郑熹明年就回来了!她这是要趁机夺郑熹的权,给这些纨绔当保姆吗?
    还是算了吧!
    郑奕还是嘀嘀咕咕:“你一软弱,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祝缨道:“那不能让他们这么干。”
    “真的?”
    “我什么时候服过软?”
    郑奕想反驳,忽然发现祝缨确实没有退让的时候。平时对自己人太礼貌,让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很容易忘记她的脾气。
    他起身,拍拍屁股:“成,我信你!那我走了。”
    “慢走。”
    祝缨突然觉得,郑熹带着这些人,也是有些不容易的。但郑奕提到的事,她也不打算干。她一个户部尚书,能干什么?且以郑奕等人的脾气,肯定是忍不了太久的,跟她说一声算是眼里有她,他们想动手的时候,也是不会听她的劝的。
    …………
    祝缨猜得没有错。
    次日,刘松年辞出京,皇帝再三挽留,刘松年坚决要走。皇帝赏赐无数,亲自到了刘松年的府上。刘松年走后,他还少吃了一顿饭。
    刘松年真真是长在他心上的一个人,文采斐然,忠诚可靠,敢于担当,最最重要的是,急流勇退。
    人一走,皇帝就惆怅了。
    好在还有一个杨静填补了这个空缺,杨静仪容秀美,学问亦好,学问之外,他也颇擅文章。杨静这个祭酒,还是刘松年过年的时候见到皇帝时荐的。
    刘松年很少推荐人,不,几乎没有,皇帝颇为重视。
    杨静给人的感觉很柔和,皇帝深为满意。待到杨静请求整顿国子监的时候,皇帝不假思索地说:“不错!这些小子不务正业,越来越过份了,是该整顿一番!”
    杨静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没听全,又补充道:“臣想,将考核惩奖之法再明确一下。又有校舍要翻新,奖励也要钱帛,还须户部拨款。”
    “这是应当的!”
    只因皇帝这一句话,杨静就提着他的方案亲自找到了祝缨来要钱了。
    祝缨怀疑,杨静肯到岳桓家见她这个文盲,是为了这个钱!
    杨静端坐在户部正堂,含笑将一张要批复数目的公文递到了祝缨面前。祝缨低头看着上面的数目,咦?居然挺靠谱?
    凡要钱的,必得是多要的,但是杨静这回要钱的名目清晰。修房子要多少钱、奖励若干等要多少钱、整修书籍要多少钱……
    杨静还要申请多加一些吏目,吏目的薪俸自然也要算上的。
    都理得井井有条。
    不是说之前没条理,岳桓在的时候也算有规矩,但杨静像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把学生的底也给摸完了,把老师也给摸了一回底。先考老师,不合格的老师也斥退,另择合格的。
    在哪里就做哪里的事,只有不会做事的人,没有无关紧要的事。
    杨静道:“能尽力压抑、不使党争坏了朝纲伤了国家,就是大功德了。”
    祝缨道:“只怕压不住的。”
    杨静道:“那也要尽力的。”
    祝缨笑笑。
    很快,预言成真了。
    ……
    先是,祝缨一心扑在户部上,有人坐不住了。
    首先发难的不是郑奕,而是故去的阮大将军的孙子阮秀。
    阮秀也是个纨绔,托阮大将军宫变时站在皇帝这边的福,也荫了个官,但不高。因为他前面有爹、有叔叔、有哥哥,轮到他的时候只有个八品官了。
    八品也没能拦住他兴风作浪,这时节讲究个聚族而居,他家还没分家,他就住府里。进出还是公府的公子,傲气一直在身上。
    为了买一个婢女,他与余清泉杠上了。他家势力大,但他只有八品,还不是长房长孙,说话不顶事。余清泉是钟家女婿,背后有人。余清泉长得还比他周正,瞧婢女的神色,不是很喜欢阮秀,眼睛却往余清泉身上看。
    这是不能忍的!
    余清泉也兼并,也收礼,阮秀便派家丁去找到苦主,给了苦主一笔钱,教唆他们到京兆府,告余清泉侵夺民田。
    状纸摆到了陈萌的案头。
    第390章 陈萌
    走马上任之后,陈萌就命人张贴告示鼓励百姓告状,就盼着有人来告状,好显出他陈京兆的风范来。
    现在好了,案子又来了,陈京兆的脸也绿了。
    被告余清泉,也算是小有名气,告的是侵夺民田,这件事与余清泉一党之“抑兼并”的口号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嘲讽。
    京兆府衙内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闲人。陈萌将状纸收下,先问苦主情由。
    苦主见陈萌收了状纸,连连磕头,口称“青天”。接着,他便说了自己的经历:“小人祖上留下些许薄田,也算是祖产,一直用心经营,不敢懈怠。哪知祸从天降,那位余大官人看上了小人的这点产业,派人到小人家里说要买。小人哪里肯?大人明鉴,自从小人的田被公主府占了去,小人一家十二口就只剩这四十亩薄田度日了,一家衣食……”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怎么又有公主的事儿?”
    陈萌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公主?”
    苦主只好又从头说:“小人家里人丁繁衍,祖传的四十亩田不够,小人夫妻二人带着四个儿子另辟了一处荒地。地没开熟,还没来得及上税,先被鲁王占了去,后因鲁王坏事,先前大理寺的祝大人又将田发还给了小人。才拿到手没焐热,又被安仁公主家占了。”
    陈萌眼皮一跳,垂眼看向这个倒霉蛋,拢共两块地,一块被安仁公主抢了,另一块被余清泉给低价强买了。全家老小十几口要吃饭,也难怪他会告状了。
    陈萌觉得自己也很倒霉,余清泉之外,又扯进来了一个安仁公主!还被围观听断案的百姓给听着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青天,果然不好当!
    堂下苦主还仰着头满眼期待,堂上陈萌已经沉默了。两人对视良久,苦主眼中希冀的光渐渐黯淡。
    陈萌深吸一口气,下令派人去余清泉家拘人,苦主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陈萌却说:“退堂,待人犯到案后再审。”命人记下了苦主家的地址。
    苦主一家走后,陈萌又唤来了捕快,命他们悄悄跟着苦主,看看苦主是否有什么隐情。他总觉得这个苦主有点不对劲,告余清泉就告余清泉,为什么又扯上安仁公主?这是有什么阴谋么?
    他自己则去处理其他的事务,不多时,余家的管家来了。见了陈萌,余家管家也不敢摆架子,跪下来陈述,说是签了契的买卖。陈萌命将苦主带上来对质。
    堂上,苦主哭天抢地:“谁肯将祖产轻易卖与人?公主夺了我那一处田之后,这一处就是我的命,怎么会想卖呢?是他们逼的,说,不卖就要拿我们见官!”
    虽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就要见官,但是无缘无故被投进大牢的事儿也不少。进了大牢之后会怎么样,就看各人的命了。这么一想,他们就把田给卖了。
    讨饭也比丢命强不是?
    余府管家也不甘示弱:“大人,此贼必是受人指使,要诬陷我家大人!”
    侵夺民田的事是常有的,陈萌没有全信余府的话,但是,这苦主明着告余清泉,供词又扯上安仁公主就有点可疑,陈萌下令将双方收监,再派人去走访。
    走访需要时间,今天是没结果了,天黑了,陈萌回到家中。
    陈放夫妇已经赴任,家里中只有夫妇二人与其他几个子女。陈萌说了次子陈枚两句:“跳脱滑稽,成何体统?”
    陈枚也不怵他,笑道:“阿爹,儿已经很好啦,要是阮家……”
    “阮家怎么了?”
    陈枚是丞相之孙、京兆之子,平素相交的也都是身份相仿之人,笑嘻嘻地告诉了陈萌一个“内幕”:“阮秀,同余清泉争一个婢子呢!没争过,恼着了,又花钱教唆人告余清泉呢!”
    陈萌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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