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晶莹剔透,泛着点点霜芒的六棱雪花,正自墨色的天幕之上,缓缓飘摇而下,直落入一只雪玉似的春葱小手之中。
    这片雪花小小的,触之微寒,却有着好看的精巧结构,任其横亘在手心,姬蓝霖静静地凝视着,目光抚过其晶面棱线,起承转折。
    很快,这抹霜雪化作的精灵,在她体温的熨帖之下,融化了,接着,更多的雪花从天而降,坠入她的手心。
    姬蓝霖冷得一哆嗦,她朝掌心吹了口气,戴回手套,收拢斗篷,举目四眺。
    这是片一望无垠的雪原,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明明没于暗夜之中,其间却流连着一片片迷蒙微弱的雪色光华,其似不愿离去的光,为人映来路,照前程。
    而在更远的地平线的尽头,还有一束光,挣脱了黑暗的禁锢,直没入墨色的夜空之上,其如骄阳般醒目,又似烛火般温暖,即使远远看着,也能让人心于寒冷寂静的雪夜中,生出丝丝温暖来。
    那里,便是姬蓝霖的目的地了。
    雪原空荡荡的,既无山川起伏,亦无景致人烟,不过也并非不着一物——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块十数米高宽,却无比纤薄,近乎没有厚度的晶莹冰片矗立在雪中,它们微微发散着光,远远的很好辨认,一片片在雪地上依次铺展,看不见尽头。
    姬蓝霖将它们当作路标,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位于合适的距离和角度上,冰片就会幻化为画,一幅幅藏存于光阴缝隙之间,由不同颜色的微小冰晶所组成的,栩栩如生的画。
    姬蓝霖见到的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一片混沌,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于一片虚无之中萦绕盘桓,完全看不明白,这图景在许多冰片上静滞了许久,直到前几幅,才开始变化;
    混沌开始塌缩,渐渐凝为一点;
    点爆炸了,射出千万道光,驱散了无尽的虚无,它的残骸亦被抛向四面八方,形成一个不断膨胀,扩张着的“球体”;
    这个“球体”越来越大,亮度也不断降低,渐渐的,它内部出现了一个亮点,被它那些似烟如雾,不规则的“同类”所环绕,显得鹤立鸡群;
    一个,二个,更多“亮点”也随之出现,它们不断吸引周围的“烟雾”,聚敛成形,不多久又爆散泯灭,朝生暮死,转瞬即逝;
    这样的状况又持续了好几幅“画”,正当姬蓝霖略觉无趣之际,一个略显黯淡的小点诞生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小点浮现出来,它们围绕亮点,形成了椭球状的系统……
    有一个小点,似乎很受关注,它被定格在画面中央,且不断放大,直到一颗陌生的,通体被覆厚厚冰层的星球,显现出来……
    这些“画”非常枯燥,姬蓝霖却颇感兴趣。确定下一块冰片的方位后,她紧了紧兜帽,继续前行,靴子底下吱吱嘎嘎的,是冰雪被踩实的声音,真是奇怪,明明很怕冷的,现下也的确冰冷刺骨,但她并不觉得如何——或许是因为冷得久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会吧。
    雪一直不疾不徐地下,从未变大或变小,每走一段路,回首遥望,姬蓝霖都会发现先前的足迹业已为新雪覆盖;没有风,更没有风声,雪花都是竖直飘落下来的。一个人在这近乎无止境的静谧与恒定中行走,姬蓝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都是死的,静止的,永不会改变。
    一路上,能缓解寒冷与孤寂的,唯有一幅幅的“画”,这次它们描绘的终于不是那些抽象晦涩的事物了,画面之上,出现了一群“鱼”,它们一条条都长长的通体光滑,没有鳍,没有鳃。
    画被分成三层,由上至下,最上层洁白厚实,还掺着点点冰花,似乎是冰层,中间则全是透亮的水,而最下层,却是意义不明的,温暖的橘黄色。这些“鱼”就位于中间水层,它们头朝下,并成一排,似乎正奋力地朝下游动,远离冰层。
    接下来的好几幅,也是相似的场景,不过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姬蓝霖注意到,原本并排游动着的“鱼”们,次序逐渐有先有后,体态也开始变化,有的“鱼”长出了可怖的镰刀状口器,有的“鱼”体表出现了厚实的甲壳,有的“鱼”体型则变得更为庞大,还有的“鱼”,获得了形态各异的触手……
    这些“鱼”,似乎比之前游得更快了,它们逐渐远离正在增厚的冰层,唯有一条体态格外弱小的“小鱼”,似乎走错了进化轨道,它既没什么厉害的器官,也没变得更快更强,只是单纯的,体表呈现出斑斓好看的色彩。
    显然,这色彩无法给它带来实质性的好处,渐渐的,它被同伴们越甩越远,冰冷严酷的冰层,似乎也与它近在咫尺了……
    “画”至此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姬蓝霖却意外地发现——那抹她追寻已久,原本似乎远在天边的光的源头,不知何时,已然近在眼前了。
    这是扇“门”,一扇晶莹剔透,宛若霜雪铸就的巨型拱门,其之高,其之宽,宛若沉眠千载之巨人,举目无踪,无可直视。
    温暖有如实质的光,从门内奔涌而出,所到之处,冰雪消融。姬蓝霖的身体亦开始回暖,连她的心,也因这份温度,而轻快且雀跃起来。
    世间万物,皆尽向往光明与温暖,厌弃寒冷及黑暗,姬蓝霖亦是如此,不作他想,星眸微阖,便要向着光芒深处,踱步前行。
    “停下!”有人厉声喝道,是清脆利落,仿若青玉流泉的少女声,听语气似乎还很是焦灼与急切。
    这里,竟还会有别人么?姬蓝霖觉得不可思议,她转过身,并不见人影。
    就当她疑心是幻觉时,对方再度开口了。
    “蠢货!还杵在那干嘛!还不快回来!”虽不见人,但光听这连珠炮一般的口吻,就知道对方的性子有多么泼辣,姬蓝霖下意识缩了缩。虽然从前和姐姐在一起时,她也娇纵刁蛮得很,但那不过恃宠而骄罢了——真遇到这般性如火烈的少女,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有些害怕。
    “你……我……我不是蠢货……”莫名其妙地被别人骂,任谁都不会开心,换在往常,姬蓝霖必定是要骂回去的,但今次被这少女说了,她不仅没还嘴的意欲,连辩驳声都低如蚊蚋般,几不可闻。
    “哼!你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不关心!我只说最后一遍,从光里出来!”
    “你……你好不讲道理!”这儿这么冷,好不容易有个暖和些的地方,还要人离开,是要把人活活冻死么?姬蓝霖不仅不从,反是双手抱肩,倔强又有些忐忑地退了一步,一时间离门更近了。
    并未听见预想中少女劈头盖脸的责备,现场陷入了静谧当中。半晌,姬蓝霖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又过了许久,听到少女于虚空中的一声幽幽长叹,她的心立即紧张得缩成了一团。
    “你可知,这是何处?”不复之前的凌厉强硬,有些莫名的,少女语气中多了几许倦意。
    姬蓝霖摇头。
    “你可知,此处是镜像相交迭之所在?你可知,这是‘镜’?”
    姬蓝霖摇摇头,又点头:“不懂!不过……我知道这里应该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虽然感觉很奇怪,可是……”
    “你忘了?”
    “……”
    “呵!”见姬蓝霖默然,少女冷哼一声,音色虽仍如凤啼凰鸣一般悦耳,但也着实吓了姬蓝霖一跳。她顿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忘记?忘记了什么呢?于她而言,她的生活与经历总是简单的,前二十年,身边也只有姐姐和母亲,关于这两人的点点滴滴,她时时刻刻都牢记心底,丝毫不敢忘怀,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能忘记的呢?更何况,事实上,她连这不见人影的少女都未曾见过,有过往才有忘怀,若连交集都未曾有,又谈何忘记?
    虽然姬蓝霖自己就是女孩子,但她也最不会对付女孩子,所谓女人心,海底针,而于她这般笨拙又有些迟钝的少女而言,女人,尤其是明显不高兴的女人,心思比这海底针还难以捉摸得多——一时间她立刻便手足无措,彷徨茫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一度静默无声,正当姬蓝霖侥幸地认为对方业已离去之时,少女又出声了,不过这次她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听着教人心底也生出一丝凉意来。
    “好!不是想死吗!那你去死便是!懦夫!”
    “我……”下意识还想回护自己,但姬蓝霖即刻便哑口无言了——的确,冥冥中她早知道,面前这扇她一直追寻的,所谓的“镜”,其实就是于美梦与温暖中永久沉眠的地方。她的确是懦夫,没错,可这又如何?在她看来——难得遇到滢,这么一个对她有所依赖,有所景仰的人;难得能为滢做点什么,即使是以身死为代价;难得能在滢心底留下一个不错的形象……
    这样已经很好了,为何还要回去?回去后,是要在朝夕相处之中,让自己好不容易在滢心目中留下的好印象崩塌殆尽么?
    这样的可能性,姬蓝霖无法接受。自从离开静影星后,她从未真正融入外面的世界,一开始在心底还有姐姐作为依靠,可是后来,她逐渐发觉,姐姐也开始有了除自己以外,更广阔的世界。
    是否只有自己,仍活在过去,缅怀着过往呢?
    不止一次怀疑,甚至感觉如无根的浮萍般,飘摇无依。
    就在这时,滢出现了。
    滢,是继母亲与姐姐之后,姬蓝霖最为珍惜的人,可无论这少女多么的纯洁善良,她依然担心着。
    母亲答应一直守候自己,结果离开了,姐姐承诺永远陪伴自己,结果也离开了,那这少女,在某一天,会否同样离开自己呢?
    姬蓝霖不知道,也不确定,她只是觉得,这样的话还不如自己先离开,趁对方还在意自己的时候,这样,彼此间的羁绊才不会消逝;至于姐姐,反正在她眼中,自己也不是最重要的了……
    这样的话,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局,也是她所希冀的情形,可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
    纵使心思庞杂,姬蓝霖却未曾犹疑,很快,她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了,可就在此时——那扇庞大无比的“镜”,忽如镜花水月般,消失在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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