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一伸一只手在桌下,与我同握着,介绍眼前人时,还不忘看着我,亦如那日剥荔枝给我吃时的模样,眼神极淡,却溢着让我恍恍惚惚的温柔。
    这温柔像晨起的朝阳,明媚,让我不敢抬眼正视,继而只能将目光落向眼前的人。
    他穿一身亚麻色常服,腰间系一条钳翡翠的黑色腰带,眉目已是中年的沧桑,但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唇间胡子恰到好处,显示了自己的年纪,又不让人觉得邋遢。
    一双漆黑的粗眉在右尾长了一颗女子小指头那么大的痣,多少让他还算俊朗的五官显得有些怪异。
    “苏谋见过巡察使大人。”
    自古武林与官府不相交,奈何千重一对他恭敬了三分,我也不好搏人面子,再则我素来也不会在意这些条条框框,与人打交道,看的是自己喜欢不喜欢。
    被千重一握着手,我不能抱拳以示尊重,他倒是不介意,将一双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隙,显得右眉尾那颗大痣更加的显眼了。
    “无妨,无妨,武林能人异士颇多,本官一来就能见到号令武林的盟主,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巡查使客气了。”
    盛夏洪涝灾害颇多,有巡察使实属正常,只不过我倒是不知为何千重一会再这等地方面见朝廷官员,不过环视一周水榭里的人员,也就释然了。
    对面笙歌曼舞的秦楼,却是与此处遥遥相望,前来伺候的唯有芊月一人,其余人都是巡察使的侍卫和千重一带着的随从。
    再有千重一的得力暗卫银竹,根本也不存在隔墙有耳。
    “芊月姑娘,继续继续。”巡察使将眼睛一眯,笑着看向芊月,哪怕那双眼笑得只剩下一条缝隙,也隐藏不住他满腔的欲望。
    我眉头蹙了蹙,若不是这芊月只卖艺不卖身,估计他已经按捺不住扑棱过去,把人抱在怀里啃了。
    我向来不喜如此好色之徒,不然也不会在那些女子向我哭诉时如此心软了。
    “家主,你特意吩咐小的去买的蛋黄酥。”
    芊月拨弄起了琴弦,悦耳的琴声悠扬响在夜色里,小宁子在此时提着食盒走进了水榭,温声细语,毕恭毕敬的摆上桌。
    转头看到我忍不住噗嗤一声,又快速压抑住,退到千重一身后随从的最末尾,任由嘴角上扬,只是不发出声音来。
    我恨得牙痒痒,在官员面前又不好发作。
    千重一松开我的手,给目光忍不住芊月身上瞟的巡察使夹了个蛋黄酥:“大人尝尝武陵一绝的春风晓蛋黄酥。”
    “听闻武陵春风晓的吃食不仅仅是武陵一绝,更是天下无双,多少达官贵人慕名而来都未能吃上一口,难得老板能卖千家主一个脸面,讨得这么份点心,老夫何德何能啊……”巡察使看着面前色泽如同刚煎出来蛋黄,洒了几点黑芝麻做点缀的蛋黄酥,啧啧称赞。
    待咬下那一口的时候,他更是赞不绝口,一口气吃了三个才停下来:“好吃!好吃!果然天下一绝。”
    春风晓?
    奇了怪了,合着上次千重一带我去的那家食肆,也未曾听闻过,我何时如此孤陋寡闻了?
    怪哉怪哉。
    千重一也给我夹了一个蛋黄酥,趁机在耳畔说到:“上次夜里带你去的那家,怎的就忘了?”
    他温热的气息扑到我耳朵上,转瞬变凉过去,然而我却不淡定了,脸色迅速红了起来,二弟瞬间熊熊站起,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损话,捂住我的耳朵:“啊!我有些不适,先失陪一下!”
    说罢起身往外跑得飞快,深怕认真弹琵琶的芊月姑娘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千重一那个罪魁祸首,笑得可幸灾乐祸了。
    “救命啊!”
    刚跑出水榭,被人撞了个措手不及,我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去。
    冰凉的池水灌满头顶的同时,我博然而起的二弟总算渐渐息了火气。
    我探出水面,就见池水边千重一担忧的伸手来拉我。
    我借着他的力爬上岸,心情很不好的抱怨了句:“谁啊,这么不长眼睛!”
    却见两三个穿灰黑色奴衣的男子跑了过来,见到千重一,纷纷先行了礼:“见过千老板,见过这位爷,实在抱歉多有叨扰,楼里刚买来姑娘跑了出来,哥几个才如此冒昧。”
    倒是个会说话的,此处定然让嬷嬷交代下去没有吩咐不得打扰,否则也不会如此安静。
    我目光落向躲到千重一身后的姑娘,瘦瘦弱弱的一个,只到千重一的肩膀处,她可能是太害怕了,竟伸手拽住了千重一月白色的袖子。
    千重一没有发现,而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此刻经那几个家丁的提醒,这才看向身旁多出的人,眉目一横,冷冷的冲那女子说到:“松开手。”
    姑娘本就被那几个家丁吓坏了,见他神情如此冰冷,以为我们也是楼里一伙的,惊恐的往后腿去,脚下便踩空了,差点跌到池子里去。
    是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刚买的姑娘?”看她吓得脸色苍白,手上有绳子捆绑的伤痕,显然又是被家里人逼迫着卖进青楼的,我那颗菩萨心肠又升起来了,伸手进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她卖给你们多少钱,本盟主给你们双倍的价。”
    “这……”几个家丁一时间就懵了。
    千重一本就为我救陌生女子有些生气,如今听闻我要将人买下,更是生气得整个气场都充满了杀气:“怎么?有本家主给你暖床还不够?”
    一时脑热起来把自己是别人之妻的事给忘了,我顿时没了气焰,眼睛也不敢看他,四处飘。
    千重一直视着我,似乎要质问我些什么,那女子见有人肯救他,扑通一下跪倒在我脚边,哭得满脸泪花,苍白的唇更加的憔悴了:“这位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做青楼的女子,公子……”
    千重一的话被打断,脸上带了杀意:“银竹,杀了她!”
    我也没想到千重一会如此决绝,吓得我差点又跌进了水里。
    第二十四章 过来
    银竹接到命令,快如闪电的拔出腰间的匕首,直刺向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姑娘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即将被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割喉,还跪在地上哭。
    “住手!”
    在那之前,我伸手握住了银竹的手腕,出于本能,他反手挑起匕首刺向我,好在我侧开头躲开了那一剑。
    “没让你伤他。”
    千重冰冷的声音喊停了银竹的匕首,他隔着我的脖子,腕了个银光闪闪的剑花,插回了腰间漆黑色嵌红宝石的剑柄中,捋了下额间的龙须,潇洒的飞进了夜色中。
    至此,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忘了哭了,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穿一身褐色麻衣,已经缝缝补补,旧得不能再旧了,但也遮掩不住她水灵灵的一张脸上溢着山野间无纯灵的秀气,或许就是家中贫困到没有了退路,才被卖进了秦楼。
    到底是可怜人,我实在无法看着她在这地方蹉跎了一生。
    “小娘子即已被卖入这出水芙蓉,即是如此,你不认也得认,又有何德何能让别人救你?”巡察使蹲下身来,身边的随从立刻过来拉起他拖地的衣摆,以免落入廊下的水里去。
    他伸出戴着粗粗大大翡翠扳指的手,捏住她巴掌大的脸,眯起一双眼睛笑嘻嘻的直盯着她:“我倒是愿意帮你一把,不过你性子如此贞烈,可不讨我喜欢。”
    她又惊又怒,可又没有半分的力气去甩开这双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善意的手。
    恍惚觉得自己是一片随风飘落的叶,来去天定或人定,从未有自己做主的片刻,注定在这世间腐烂发臭。
    她眼里的愤怒,便也化成了决绝,打算咬舌自尽。
    我出声提醒:“你别白费劲了,哪里学来咬舌自尽?咬舌只会徒增痛苦。”
    奇怪,我未曾听人说过咬舌自尽的事,为何我如此清楚?
    我愣了那么一瞬。
    千重一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他握紧了我湿哒哒的手,将我拉至身旁,认真的看向我:“一定要救她吗?”
    我点点头。
    我自然是要救的,我相信她我救下她,她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能努力活下去的人,我为何不救?
    “你可曾想过,若日后她回头咬你一口,你该当如何?”千重一再次问到。
    这问题问得我一愣,从我开始这件事时,我就未曾想过若是有一天她们回头踩我一脚这事。
    因为迄今为止,我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就不曾想到过。
    “我去查过你那些产业,你可知你为何一直在亏损?为何你救下的那些青楼女子用你补给的钱,去养了小白脸,甚至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情,若是今**救下她,可能日后也会如此对你,你该当如何?”
    “我……”我咽了口口水。
    巡察使松开了姑娘的脸,意犹未尽的在袖子间摩擦了一下手:“拖下去好好教育,这姿色不错,日后说不定能同芊月姑娘一样出色呢。”
    他一言定下了姑娘的去留。
    也罢,这些事本就是官员们来说了算的。
    人都有些欲望,而权利能让人随意满足自己的欲望。
    “大……老爷说的对,长江后浪推前浪,芊月虽有几分姿色,但也逃不过岁月催人老,我也奉劝姑娘一句,拼死抵抗也就一个死字,倘若你努力一些,说不定能活得要比在家中长大成人嫁个无用相公好得多呢。”
    芊月抱着琵琶,一身雪白长裙,如同月中仙子般袅袅婷婷站在巡察使身后,一双狭长的美丽凤眼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姑娘。
    最上劝说着,眼里却是一点也不屑于同她比较的。
    那姑娘再次瞪大眼睛将众人看了个遍,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是,你们什么都有了,所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我,贱命一条罢了。”
    说完她认命的朝那群家丁走了过去:“不用再拖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那几个家丁眼见终于能把人带回去,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等一下。”
    就在我焦急的以为这姑娘从此要沦落为男人的玩物时,千重一突然开了口。
    那几个家丁眼神不耐的转回身,语气却依旧很恭顺:“千家主还有何事吩咐?”
    “出水芙蓉我即是不常管,也没有轮不到我说话的份吧?把你们嬷嬷叫过来。”说完转向巡察使:“老爷别因为一件小事败坏了兴致。”
    巡察使勾起嘴角笑了笑:“时候不早了,日后还有芊月姑娘相伴呢,不急这一日,我这就先回去了。”
    “老爷说得是。”
    千重一没有多说什么,目送着巡察使离去,芊月姑娘拜了拜身,继续坐回去弹自己的琵琶。
    我湿哒哒的站在走廊上,看着千重一独自走回座位前坐下,自顾自呼着茶。
    气氛异常压抑,宛如暴雨来劲前,闷得人心慌。
    我猜不透千重一想要做些什么,他似乎很厌烦我太过于关注别人,但他又不说他在意,只每每在这种时候冷着一张脸面对我。
    本就是强求来的婚姻,两个男人如何成婚呢?哪怕先帝唯有一个男皇后,也未曾在律例上曾一条:男子同男子可成婚。
    咱们的关系都是依仗衙门老爷给强行批上的,从一开始都是他一厢情愿,他有何缘由如此这般对待我?
    而我又为何如此这般……害怕他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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