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过得可好?”百里逢吉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令他百般纠结的问题。
    林惊枝愣了愣,又朝他点头笑了笑,平和的眼眸隐含神光。
    百里逢吉这才放下心来,他朝林惊枝浅浅一笑:“您过得好,我便安心。”
    “既然入朝,我会像当年同你说的那样。”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1」
    “怜悯众生。”
    林惊枝看着百里逢吉离去的背影许久,她缓缓放下车帘,看着睁大了眼眸,欲言又止的孔妈妈。
    林惊枝抿唇笑了笑:“妈妈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孔妈妈不敢看林惊枝的眼睛:“老奴有些好奇。”
    林惊枝伸手拉了拉盖着身上的薄毯,漆黑乌眸带着回忆。
    她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我五岁那年,娘亲还在世时,我们随豫章侯府太夫人出门上香,在庙中小住。”
    “路上我偷偷救了一人,把他藏在我的衣箱中,后来又藏在寺庙厢房的榻下。”
    “每日的素斋我会把我的那份分他一半,他在山里受了很重的伤。”
    “我那时年岁小,并不懂事,胆子倒是比现在大了不少,夜里还会趁着丫鬟睡着,偷偷和他说话。”
    “在庙里一共住了七天,我因为把饭都分了他一半,没吃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我已经被娘亲带回豫章侯府了。”
    孔妈妈没想到,燕北堂堂状元郎,日后要平步青云的男子,竟会有这般的过往。
    难怪那日在宫中,百里逢吉会突然出现相救。
    林惊枝纤长眼睫眨了眨,朝孔妈妈调皮笑了笑:“妈妈恐怕想不到,状元郎百里逢吉。”
    “‘逢吉’二字,是我年幼不知事时给他取的。”
    “逢凶化吉,百里逢吉。”
    取字这般亲密的事情,虽然是幼年不知时。
    孔妈妈倒吸一口凉气,刻意压低了声音:“少夫人。”
    “这事,您还是莫要让郎君知晓为好,老奴觉得郎君平日的醋性极大。”
    “就算是平日里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若不小心多瞟了一眼,郎君那眼神都能杀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在惊仙苑缓缓停下。
    云暮恭敬撩开车帘,孔妈妈先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扶着林惊枝下车。
    晴山和绿云早就等着迎了上去,等见青梅一身二等丫鬟装扮上前朝两人行礼,两人都同时一愣。
    林惊枝伸手指着青梅,朝晴山和绿云道:“日后她同你们一般在身旁伺候我。”
    晴山自小伺候林惊枝,两人主仆情分不一般,谁都不能越过,绿云是河东裴宅林惊枝亲自选的,同样也知进退。
    所以对于突然升为二等丫鬟的青梅,两人并没有任何不满,惊仙苑丫鬟本就少,她们二人加上孔妈妈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林惊枝进了惊仙苑内院,见山苍匆匆从外头廊庑走过,她眉心微蹙。
    一个时辰前,山苍和裴砚不是先行骑马离开了么?
    苍山怎么在惊仙苑?
    林惊枝来不及多想,伸手推门,正准备踏进屋里。
    就见裴砚负手而立,站在暖阁的槛窗前。
    “夫君?”林惊枝下意识喊了声。
    裴砚回眸,他脸上没有表情,沉黑视线就带着一丝凛冽。
    林惊枝被他盯得浑身僵硬。
    “枝枝。”
    “你与百里逢吉。”
    “如何相识?”
    裴砚虽是质问的语气,他声音极淡,并没有很强烈的波动。
    林惊枝却觉得这瞬间,她身上的血液都凝住了,不会流动。
    “枝枝告诉我。”
    裴砚往前迈了一步。
    林惊枝僵在原地,她眼帘低垂,红唇紧紧抿着,出于对危险的察觉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裴砚突然欺身上前,握住林惊枝双手手腕,把她抵到墙角。
    他眉眼终于压制不住,泛起了冷意:“我本不该问的。”
    “但是,枝枝。”
    “我不允许任何人惦记你,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林惊枝狠狠瞪他,唇角含着嘲讽:“裴砚,好端端的你在做什么?”
    “我和百里逢吉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你何须做无端的猜测?”
    裴砚眼底忽然慢慢爬上一抹痛色,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疯狂嫉妒,但他又不想承认。
    “枝枝,告诉我。”
    林惊枝气得抓他,咬他,他依旧不为所动。
    近来他的举动,格外怪异。
    有时半夜会忽然惊醒,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摸她的脉搏。
    林惊枝忽然心烦意乱,她闭了闭眼,声音嘶哑:“裴砚,我告诉你,告诉你又如何!”
    “我同他自小相识,他的命是我救的,‘逢吉’二字,是我亲口取的。”
    “你满意吗?”
    虽然裴砚早就知晓这个答案,但听到林惊枝亲口承认,就像有无数利刃狠狠插进他胸膛。
    他在梦里感觉魂魄始终飘着,百里逢吉处处同他作对,每每见到他都要破口大骂,问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妻子?
    他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裴砚忽然松手,泛白的指节软软垂了下去,清隽的侧脸痛色一闪而过。
    “我知道了。”
    对于裴砚的反应,林惊枝觉得十分捉摸不透。
    但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裴砚身上。
    等裴砚失魂落魄离去,她立马吩咐孔妈妈寻个婆子驾车,她要悄悄去药铺一趟。
    药铺后院,寂白给林惊枝端来温热蜜水,等她喝下后,她才声音愉悦道:“小主子。”
    “奴婢已经听说了,月氏使臣来了汴京,是新君为了以示诚意,亲自前来。”
    “新君是小主子的嫡亲舅舅,奴婢只要同他取得联系,小主子就算要离开汴京回去,想必不是问题。”
    院子里极静,林惊枝端坐在椅子上,她眉心依旧有犹豫闪过。
    她和这位舅舅并没有见过,虽然听说阿娘和他关系极好,但是十七年过去,世事难料。
    于是林惊枝朝寂白摇了摇头:“先莫要轻举妄动。”
    “他若亲自来燕北汴京,自然有他的目的。”
    “若他是寻找我母亲当年出事的真相,我们再去寻他不迟。”
    “若他这次来,只是寻求燕北皇室的帮助,那他自身难保,必定不会为了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辈,而放弃长久的利益。”
    寂白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林惊枝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
    好在寂白不是过于莽撞的人,她想了许久,认同林惊枝的想法。
    林惊枝离开惊仙苑不久,裴砚就收到了暗卫送来的密报,他缓缓捏开封蜡的字条,眸光极冷。
    暗卫恭敬跪在地上:“若少夫人要暗中和白玉京相见,可要阻止?”
    裴砚微微眯起眼眸:“无需,以她的性子不会莽然相见。”
    “派人按照原计划,让白玉京同沈家先接触,告诉沈大姑娘,沈家祠堂里供奉的白玄月的真实身份。”
    “下去吧。”
    “是。”暗卫不敢有片刻犹豫,恭敬退了下去。
    书房寂静,楼倚山坐在角落里。
    他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用帕子捂着唇,长叹一声:“你不准备让嫂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裴砚沉默许久,凉薄的目光透着落寞:“现在并不是时候。”
    “有些事,我得一件件弄清楚。”
    楼倚山摇头:“我倒不理解,你有什么事需要弄清楚的。”
    “嫂夫人认回身份,对你而言百利无弊,她按照身份是沈家嫡女,月氏若是册封,一个郡主的分位绝对跑不了。”
    “你萧家一脉,从你皇祖父开始,不就是为了覆灭五姓,得以权利的集中?”
    “你娶的妻子是月氏皇族,身份尊贵,就算是沈家血脉,但沈家并没有养过她一日。”
    裴砚垂眸看楼倚山,他微掀的唇角压着一丝嘲讽:“你知道我当初娶她是为了什么?”
    楼倚山不知道。
    裴砚抿唇,也没打算继续往下说。
    秋凉,风从洞开支摘窗吹入,落在裴砚眉心上,他捂着心口,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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