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走到一处偏殿,殿中灯火通明,神案上供奉着唯一一块牌位,牌位前还放着一盏长明灯。
    林惊枝瞳孔骤缩,因为牌位上刻着的,正是她的名字。
    他看着牌位,掌心轻轻抚过,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枝枝。”
    他嗓音嘶哑,喊着她的名字。
    “有没有想我?”
    “我的枝枝一向胆小,一个人孤零零在下面定是害怕的。”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这一生。”
    “不负燕北江山百姓,不负父皇托付。”
    “唯独负了我的枝枝。”
    “七皇子已经长大,天下安定,我该去陪着你了。”
    “枝枝。”
    他说完,从食盒里掏出一壶酒和一份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牌位的神案前。
    漫天风雪,呼呼啸声。
    裴砚俯身,温柔吻了吻林惊枝的牌位,而后抚膝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昏黄烛影在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哀伤。
    林惊枝不受控制伸手,奈何掌心从他身体穿过。
    接着她感觉有人在叫她,黑暗中有股力量,要把她扯进深渊。
    “裴……砚。”林惊枝张嘴,发现喉咙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砚已经解下腰上挂着的长剑,锋利剑刃泛着冰冷寒光。
    他慢慢仰起脖颈,泛红的眼眶没有泪,只有极深的悔恨与深情。
    他说:“枝枝。”
    “不怕。”
    “我来陪你了。”
    有风吹灭了神案上点着的长明灯,鲜血从他喉结冷白的肌肤涌了出来,裴砚握着长剑的指尖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他好似不觉,怀中放着一件火红的狐裘披风,是新婚第二年,他亲自去松林深处给她猎的狐皮。
    “裴砚。”林惊枝感到一股撕裂的剧痛朝她袭来,双目紧闭着,声音颤得厉害。
    耳旁是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惊喜的声音。
    “陛下,公主殿下生了个小世子。”
    “母子平安。”
    “抱过来,给本君瞧一瞧。”这是白玉京的声音。
    除夕夜已过,新年第一日。
    太阳从天边升起,清晨第一缕光洒落大地,伴着不知从哪处传来的鸡鸣声,公主到处都是贺喜的祝福声。
    孩子由产婆抱下去清洗,等抱到林惊枝身旁的时候,她只强撑着精神看了一眼,又昏睡过去。
    血腥味极重的产房内,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与产房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裴砚独自一人枯坐一夜,一旁的矮桌上放着早已凉透的饭食和热水。
    白玉京得意洋洋,他怀里抱着一个软软的婴儿,十分炫耀。
    裴砚眼眶发红,瞳孔深处的情绪克制着,他有些踉跄起身,盯着白玉京:“让我再看一眼她。”
    白玉京冷笑,正要嘲讽几句,却见裴砚唇角沾着鲜血,也不知受了多重的内伤。
    屋中死寂,就在裴砚以为白玉京会拒绝他的时候,白玉京朝身后跟着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下人全都遣到外间,有细碎的光,透过隔扇落进产房。
    林惊枝闭着眼睛,鬓角汗津津的,唇瓣苍白。
    比起离开汴京前,她胖了一点点,眉心轻轻蹙着,唇角抿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裴砚忍着眼中湿意,轻轻掰开她蜷紧的指尖,放在掌心捏了捏。
    他伸手,好似想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枝枝,对不起。”
    裴砚起身,在她眉心上落下一吻,他没敢久待,在林惊枝醒来前他必须要离开。
    “劳烦你照顾。”裴砚看着白玉京,认真道。
    白玉京冷嘲:“你也别说劳烦。”
    “本君的月氏,讲究的是去父留子。”
    “太子殿下你可不是孩子他爹。”
    “等我家枝姐儿出了月子,本君给小世子认七八个野生爹爹,可没你什么事。”
    裴砚垂眸看了一眼孩子,头发很多,小脸红红的,哭起来的声音特别大,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像谁。
    但是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给轻轻握了一下,又疼又酸。
    就算再舍不得,他也要走了,因为他不敢保证她醒来看到他,恼怒下会做出什么来。
    刚生下孩子,她得静养,就是往后她一辈子不愿见他,那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回燕北。”裴砚神情因隐忍,显然格外痛苦。
    白玉京见裴砚离开,他这才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睡着的林惊枝身旁。
    别看他抱孩子熟练,这会子早就因为紧张,背脊被冷汗浸湿了,但在裴砚面前,白玉京就得端着他作为长辈高高在上的架势。
    寒风裹着鹅毛大雪,落在人的脸上像锋利的刀刃,刮得生疼。
    裴砚连着数日不眠不休,终于赶在第五日清晨穿过已经结冰的乌依江江面。
    新年,作为燕北太子,他本该在宫中同帝王一同庆贺。
    可裴砚却在半个月前平息叛乱时对外宣称重伤,不眠不休百里加急赶往月氏。
    他想见见她,已经分别太久,他快疯了。
    一个月后。
    汴京皇宫,御书房。
    帝王坐在书桌后方冷冷看着自己最为满意的儿子:“萧砚,整个一月不见,你去了哪。”
    裴砚面色平静站在萧御章身前,薄唇轻勾,语调疏离:“这是儿臣的私事,不必告诉父皇。”
    萧御章胸口起伏,他盯着这个既令他骄傲,又令他无奈的儿子不由软了声音:“砚儿,你为何就不愿与朕说实话。”
    “月氏那个女人,就这样令你连江山都不顾?”
    “逼宫那日你胸口一刀,楼倚山不敢明说,你的侍卫也不敢告知朕,但朕没死,朕有眼睛自己会去看。”
    “她究竟有什么,能值得你拿命去求她原谅?”
    裴砚垂下眼睑,声音嘶哑,一字一句:“父皇当然不能理解,因为父皇这辈子,从未为了谁付出过性命。”
    “她是儿臣的命。”
    萧御章不可思议看着裴砚,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出来的,本该断情绝爱的皇子,竟然是个痴情种。
    内心涌出一股无力发泄的怒气,萧御章死死盯着裴砚:“燕北的江山与她,你选谁?”
    裴砚没有犹豫,他笑声带着无尽的嘲讽:“她是儿臣的命,若这世间没有她,儿臣要燕北的江山有何用?”
    萧御章一口鲜血堵在喉咙里,他声音凌厉:“萧砚朕竟不知,萧氏出了你这个痴情种。”
    裴砚冷笑:“比不上父皇的‘痴情’。”
    他说完,大步甩袖离去,极冷的乌瞳内透着疯狂。
    只有燕北太平,他才能无任何后顾之忧,只有这样才配去月氏求她原谅。
    时间犹白驹过隙,转眼三年。
    林惊枝在元贞三十四年,新岁初一生下的孩子,已经三岁。
    因为是初一所生,所以奶娃娃的小名就叫初一。
    初一是个被教养得极好,性子活泼的小家伙。
    他从小在月氏皇宫长大,被作为皇帝的舅爷爷白玉京宠着,但并没有养成骄纵的性子。
    “皇舅爷爷。”初一乖乖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雪白的糯米粉。
    “什么时候能回公主府寻阿娘?”
    初一扯了扯白玉京宽大的袖摆。
    白玉京在低头批折子,今天他给初一的任务是练习五张大字:“你阿娘好不容易得了心仪的面首,你过段时日再回去,等你阿娘同面首们处一处。”
    初一闻言,小小的眉头轻轻拧起:“面首是什么?”
    “是初一的后爹爹吗?”
    白玉京用笔头戳了戳初一肉乎乎的脸蛋,笑了笑:“除非你阿娘纳了他,他入赘公主府,你若是愿意叫他一声爹爹也不是不行。”
    初一泄气:“喜欢阿娘的人好多啊,阿娘要是每一个都纳了,初一是不是有很多爹爹。”
    “爹爹太多也不好,每个爹爹给初一一块糖糖,阿娘知道了又要罚初一写大字。”
    白玉京气笑。
    林惊枝生的这个儿子,别看什么都好,偏偏像极了她爱吃甜食的坏习惯。
    所以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的公主府,伺候宫人被下了死令,绝对不能给初一糖吃。
    七天只能得一块糖的分量,时常馋得初一两眼泪汪汪,可他不能哭,因为云志舅舅说过,男孩子是不能哭的。
    一个时辰后,白玉京批改完奏折,他起身抱起初一:“皇舅爷带你去御花园扑蝴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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