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岚和费何倏地抬起头,满脸震惊之色。
    费毅动作稍顿,缓慢垂下目光,发出一声轻叹。
    “不瞒公子,费氏先祖确为殷人,数百年前迁入晋地,助晋侯开疆拓土,以战功授上大夫,代代相袭。”
    “我母同费氏有旧?”林珩审视费毅,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费毅将木盒推向林珩,又从耳上摘下一枚玉环。手指触动玉环内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环分成两半,一半中空,内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纱。
    轻纱透明,展开能覆盖半掌。
    纱上写满细长的文字,笔画钩曲,仿效花鸟虫鱼,俨然是殷人的传承。
    “正夫人之母出身申国黎氏。黎氏曾对费氏有大恩,此事罕有人知。”
    费毅展开轻纱,对照上面的文字逐一向林珩解释。
    “外大父可知此事?”林珩对殷人知之甚少,相隔数百年,故纸堆中的记载也不甚详尽。只知前朝好人祭,动辄以千百人祭祀。史书记载中,一次重大祭祀的牺牲能达两千。
    “不知。”费毅沉声道,“申国被楚吞并,黎氏族灭。除了正夫人之母,世间再无黎氏之人。”
    正因知情人逝去,秘密才能保守至今。
    “我母如何得药?”林珩继续问道。
    “药乃先父赠与黎氏女,后传至正夫人手中。”费毅回想当年,不免有些慨叹。若非深知药性又亲眼见过晋侯发病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素来敦厚温柔的正夫人会有如此手段。
    “外大母?”
    “正是。”费毅颔首道,“正夫人如何下药,臣一概不知。正夫人临终前将此信传与臣,要求费氏践诺,不以实情告国君,不医国君病症,则黎氏对费氏之恩一笔勾销。”
    费毅凝视纱上的文字,仍能记起那一刻的震惊。
    他曾想方设法联络正夫人,奈何当时宫内情况复杂,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兴风作浪,妾夫人们手段百出,国君更在推波助澜。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
    “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不够。”
    林珩连续拒绝,费毅心生不安,定定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锋,彼此拉锯,林珩一派淡然,费毅愈发忐忑。
    足足过了半刻钟,费毅终究放下侥幸,低头道:“公子有何要求,无妨直言。”
    “我无意费氏药方,卿可自留。”
    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推向费毅。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
    “奏疏递往上京,无论费氏相助与否,我都将为晋世子,日后必掌晋国大权。”林珩莞尔一笑,眉眼似墨,不含一丝戾气,偏偏令人胆寒。
    “反之,费氏投诚,我能令卿拔出氏族,位列勋旧之首。卿以为如何?”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费毅的神情就会郑重三分。
    听到“勋旧之首”四个字,惊讶和激动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低调不是与世无争。
    韬光养晦更不代表无欲无求。
    身为氏族家主,必然无法摆脱追求权势之心。
    他求见林珩是为保住家族,消弭即将到来的危机。不想林珩轻易看穿了他,另给他指出一条路,危险与机遇并存。
    饵料香甜,陷阱也是显而易见。
    一旦事不能成,他要粉身碎骨,费氏也将自绝于勋旧。
    如何选择?
    费毅眉心深锁,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费岚和费何向前倾身,神情中透出急切,却迫于压力无法开口,话到嘴边偏无法出声。
    林珩气定神闲,无意催促费毅。他拍了一下掌,香风从门外流入,美貌婢女弯腰入殿,取走冷却的茶汤,送上散发热气的汤羹。
    汤羹中加入肉酱,带有越国风味。
    林珩在南殿吃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国太夫人索性给他两个厨,专门照顾他的饮食。
    银匙舀动汤羹,热气上升膨胀,忽地如气泡炸裂,肉酱的香味愈发浓郁。
    费毅终于下定决心,林珩却不看他,不紧不慢地用起汤羹,动作优雅,一举一动仿佛礼仪铸就的典范。
    “费氏愿为公子驱使,唯公子马首是瞻!”
    费毅叠手,以臣礼参拜林珩。
    他以家主之尊向公子珩弯腰,立下效忠誓言。费岚和费何行至他身后,同样大礼参拜。
    林珩没有马上出声,任由他和两子低头。
    直至三人额角冒出冷汗,他才推开汤碗,以布巾拭手,向费毅提出第一个要求。
    “费氏私兵几何?”
    “甲士八百,扈从千数,能战壮奴三千。”
    “几日能集结城内?”
    “不虑粮草,四日足矣。”
    “善。”
    林珩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几行字,墨干后递给费毅,道:“照此行事,聚兵于城外,不可泄于任何人。”
    “智氏亦不可?”
    “自然。”
    “诺。”
    费毅接受条件,林珩探出右手,同对方三击掌。
    “卿助我事成,我以卿为勋旧之首。天地鬼神共见,必践今日之诺。”
    誓约达成,费氏父子起身离开,抓紧时间调拨兵力。
    三人穿过廊下,同许放擦身而过。
    彼此眼风扫过,许放叠手行礼,父子三人回礼,其后背向前行,很快消失在台阶之下。
    殿内,林珩叠起轻纱,看着费毅留下的木盒,良久沉吟不语。
    药是母亲的手笔,父君身边的医又是何角色?
    观费毅言行,貌似不知此人。
    许放进入殿内,林珩正对着烛光出神。
    听到脚步声,漆黑的双眼眨了眨,清晰映出对方的身影。
    “公子,仆幸不辱使命。”许放躬身行礼,无需林珩询问,简练道出临桓城内的变化,“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国人庶人群聚,不日可抵肃州。”
    “县大夫壬章书信公子,愿为公子驱使,效犬马之劳。”
    许放递出书信,恭敬摆放到案上,正好落在木盒一侧。
    林珩没有急着打开竹简,而是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匣中封有国太夫人交给他的虎符。
    “放翁,还需你出宫一趟,持此物往城北军营,调营中甲士入宫。”林珩打开木匣,取出铜铸的虎符,郑重交到许放掌中。
    “城东渐有迹象,有狐氏等暗中行事,各家调兵频繁。战不可免,我欲一举歼灭,尽诛逆贼!”
    “公子,不用勋旧?”许放迟疑道。
    林珩摇摇头,正色道:“城东之事不算隐秘,勋旧料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应是等我出面。”
    体会出话中含义,许放面色渐沉。
    “若我出面求助,此战之后,勋旧必居功自傲,更难以压服。”林珩冷笑一声,“逆贼孤注一掷,勋旧必遭冲击。我不调兵,他们也定要自保。”
    彼此心知肚明,无非是比较耐心。
    勋旧以为林珩年轻,未经历大战,赌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林珩料定先机,必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看穿群臣。为晋国计,日后必须变法。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悖逆者一概肃清。
    拦路石理当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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