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请。”
    扫一眼站在身侧的谷医,再看守在门边的马塘,莲夫人无心计较秘药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药杵,亲自开始研磨。
    随着碾压声持续不断,一股清香在室内飘散,混入数味药汁,逐渐同茶盏上的气息层叠。
    待到大功告成,茶盏和成药摆放到一起,气味药性毫无二致,纵然是谷医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塘取走秘药,莲夫人没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宫苑。
    宫苑门敞开,庭院内的杂草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洁。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人气,难免有些清冷。
    莲夫人却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离巷道,哪怕只是暂时,她也是心满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莲夫人独自走入室内。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漫一股灰尘的气息,十分刺鼻,她却甘之如饴。几步走到榻前,俯身贴到被面上,她不觉笑出声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泪。
    “若是梦,我宁愿不醒。”
    第一缕阳光落下,晋侯宫门大开,马桂在宫门前登车,驱车驰往驿坊。
    馆舍内,单冲一夜好眠,醒来后精神奕奕。刁泰怀揣着心事,整夜辗转反侧,颇有几分萎靡。
    两人正在用早膳,马桂乘车抵达,入馆舍宣读林珩旨意。
    “君上召见,宣天使入宫。”
    没有礼官,不设飨宴,仅派遣一名阉奴,简直无礼之极!
    单冲怒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坏事。
    “君上召见不容拖延。”对单冲的怒火视而不见,马桂面带笑容,故意以言词挑衅。
    这番话落地,不只是单冲,连刁泰都脸色难看。
    “大胆阉奴,安敢如此放肆!”单冲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拔剑,“天子降旨,晋侯不出城相迎,实乃无礼不敬。令你当面言辞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实属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骤变,他后悔未能及时阻拦,连忙看向马桂。就见其连连冷笑,讽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风。知晓是天子降旨,不然还以为是天子对晋不满,特地派两位来喊打喊杀。”
    见这番话不对,刁泰压下心中厌恶,强行拉住单冲,沉声道:“礼令性情刚直,最是尊礼,上京中亦是如此。”
    相比单冲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释,实则暗指晋不守礼,必要给晋侯扣上无礼狂悖的恶名。
    马桂却不上套,仍是冷笑:“这番话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来喝去。然言犹在耳,仆听得真真切切,势必要禀报君上。待使君见到君上再好生解释吧。”
    话落,马桂根本不与两人多言,挥袖大步离开。
    “无礼,狂妄!”单冲被激出病态,眼底爬上血丝。
    声音传出室外,马桂短暂驻足廊下,听了片刻,了然道:“果真是癔症之态。”
    好在单冲的症状不算严重,刁泰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住他,两人各自更换袍服,带上天子诏书走出馆舍,乘车前往晋侯宫。
    走出馆舍大门,见马桂等在门前,单冲冷哼一声,不愿理睬他,踩着奴隶的背走进车厢。刁泰略微颔首,同样踩着奴隶登上车辕。
    目睹两人的举动,马桂眸底浮现一抹暗色,旋即隐藏在假笑之中,眨眼了无痕迹。
    马车穿过长街,单冲特地命人打起王都旗帜。待队伍抵达宫门前,天子降旨的消息已传遍肃州城。
    “使君,到了。”
    马车停住,单冲和刁泰先后走出车厢。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三尊刑鼎。三足两耳,鼎身遍布铭文,刑律铸于其上。
    刑鼎后是敞开的宫门,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鲜明。无不身高体壮,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杀气。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石上雕刻走兽飞鸟,线条粗犷狰狞,不见上京喜好的奢靡,处处烙印晋人的豪迈。
    单冲手捧诏书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两人即将跨过宫门,甲士同时以长兵顿地。
    铿锵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请。”马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衅,表现得毕恭毕敬。
    迥异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头一跳。展眼望向宫道尽头,不安瞬间侵袭,危机感陡生。
    一刹那,宏伟的宫殿化为一头巨兽,嗜血凶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一百零一章
    宫道两侧,甲士持戈矛林立。
    甲胄泛起乌光,戈矛森冷,慑人的杀机酝酿在空气中,似有血腥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单冲手捧诏书高视阔步,袖摆被风鼓起,故作趾高气扬。
    刁泰施施而行,目及威严甲士,回想马桂前倨后恭,联系入城前后所见所闻,心不断下沉,危机感愈发强烈。
    道路总有尽头。
    宫道末端,丹陛之下,单冲和刁泰先后停下脚步。
    马桂侧头扫视两人,双眼微眯,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刻意提醒道:“使君,请入大殿,莫让君上久候。”
    “天子降旨,晋侯执意不迎?”单冲仰望丹陛之上,未见晋侯身影,只有敞开的殿门以及分立在两侧的侍人。
    “君上正在大殿。”马桂态度恭敬,口中所言却让单冲火冒三丈。
    “大胆阉奴!”单冲横眉立目,若非手捧诏书,势必要当场拔剑。
    刁泰凝视马桂,神情若有所思。从驿坊至晋侯宫,他清楚意识到此人在有意激怒单冲,绝不仅是狂妄无礼,恐怕另有目的。
    思及此,刁泰上前半步,单手按住单冲的右臂,低声道:“见晋侯为要,莫与他一般见识,以免节外生枝。”
    大诸侯数年不朝,天子威严岌岌可危。降旨出迎固然是礼仪,晋侯执意不理不睬,他们也毫无办法。
    两人身处晋都,如鱼在砧板。若是在正殿前咆哮,被晋人抓住把柄,极可能被反咬一口,倒落得满身不是。
    单冲怒意难平,几次遇刁泰阻拦,难免生出迁怒。
    刁泰真切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却也只能任凭他误会,以免在殿前生事打乱执政的安排。
    “刁介卿休休有容,我不及。待返回上京,我势必上禀天子,助介卿扬名!”单冲怒极而笑,不顾场合阴阳怪气。
    刁泰不与他争执,任凭讽言抛在脸上,神情始终未见变化。再思及执政的计划,些许的不忍消失无踪,怜悯更是荡然无存。
    目睹两人交锋,马桂无声冷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就见马塘拾阶而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马桂朝身侧示意,马塘微微点头,不着痕迹打量单冲和刁泰,其后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加,实则居高临下,倨傲不下于马桂。
    “君上等候多时,使君缘何迟迟不至?”
    这番话出口,印证刁泰之前的猜测。马桂的不恭和挑衅绝非偶然,实乃刻意为之。
    区区阉奴狂妄至此,胆大妄为不惧触怒贵族,背后定然受到指使。可见晋侯不畏上京,不敬天子,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流!
    刁泰神情晦暗,霎时间明白执政因何忌惮晋侯,更是千方百计要除掉此人。
    “两位使君,请吧。”马塘微微弯腰,双手袖在身前,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能清楚看出虚假,令人分外不愉。
    马桂站在他对面,相隔两级台阶,弯腰的姿势一般无二,神情也是如出一辙。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单冲气急败坏,偏偏有刁泰在一旁发作不得。他只能强压下怒意,快步越过马桂和马塘,怒气冲冲登上丹陛,走向金碧辉煌的大殿。
    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漆金殿门敞开,短袍布帽的侍人分立在左右,各个垂手敛目,神情一般无二,恍如木雕泥塑。
    大殿内寂静无声,半人高的铜灯并排摆放,直通向国君宝座。
    金色灯盘中未见灯油,全是价值非凡的夜明珠。珠身浮现莹润的色泽,同落入殿内的光带交相辉映。
    单冲和刁泰走入殿内,履底踏上地面,发出一阵轻响。
    青石板光可鉴人,隐隐映出两人的身影,朦胧扭曲,一瞬间遭光影吞噬。
    两人抬头向前望,相隔一段距离,屏风之前,高台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而坐。
    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
    金色玄鸟覆在肩头,色泽耀目,振翅欲飞。
    屏风上盘踞凶兽,竟是一条巨大的蛟。额凸向前,头顶双角,全身披覆鳞片,四爪锋利,双目犹如铜铃,尽显暴戾凶狠。
    光透过隔窗照耀半扇屏风,也覆上林珩右肩。
    冕冠下的旒珠闪烁彩光,苍白的面容显于光下,唇色浅淡,近乎不见血色。
    不及冠的少年,单薄俊俏,看似安静无害,却在上京蛰伏九年,归国后大权独揽,一战灭郑国,强横震动天下,令群雄不敢小视。
    未见林珩之前,单冲和刁泰对他有诸多猜测。
    此刻当面,当年上京城内的孱弱质子不复存在,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统帅虎狼之师的大国诸侯。
    刁泰心中一凛,下意识肃正神情,不敢轻举妄动。
    单冲原本怒气冲冲,此时也神奇地冷静下来。强大的压力下,他同刁泰一般不敢放肆,心中再是不愤也只能循规蹈矩,叠手拜见晋国国君。
    “参见晋侯。”
    “免。”
    林珩的声音传来,尾音回响在大殿内,愈发显得清冷。
    自始至终,他没有离开宝座,哪怕看见单冲手捧的诏书,也无起身相敬之意。
    他的强横和狂傲显而易见,单冲却未如之前一般暴怒,态度转变之快,刁泰也不免侧目。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猜测是否属实。单冲或许没有中毒,之所以有种种出格之举,全因本身性格使然。
    不等刁泰想清楚,林珩的声音再度传来,令两人同时一凛。
    “君携天子诏书,一路舟车劳顿。今至肃州,诏书递与寡人,君可返回驿坊歇息,择日启程归去王都。”
    随着话音落地,守在殿外的马桂和马塘进入殿内,两人行步如风,停在单冲和刁泰身前,就要取走天子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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