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章 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唇冰凉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这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印在她的皮肤上,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流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的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的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地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沈青蔷忽然间,便觉得有一阵恍惚袭来。
    这真的是皇上吗?真的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草芥地天子?
    帝王的眼泪,男人地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笔下的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的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地人,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的有业报的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脱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的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沈淑妃的爱情,一定像是流水而不是烈火,是石缝里攀爬地绿色藤蔓而不是参天的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的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踩在沈莲心的影子上向前走着;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
    当董天悟将跌伤的青蔷横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和月色地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沈青蔷在几近绝望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的金镯的时候——她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他们只能做一对互相提防地盟友和对手。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地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地董天启,赌咒发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依然“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的计策。甚至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交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她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流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色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也该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得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根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地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的过去交谈。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的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季已近结束,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
    这里是太极宫甘露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的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内便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地玩器也一色是千金难买的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地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显冷了,有种阴森凄凉的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让这殿内有了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沈青蔷方走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首,黑压压的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迎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首的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地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事情本是由她提起的,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怎样做。按照她原本的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的确是没有的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的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的顶峰,却全无根基可言,摇摇欲坠——若从这样高地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的。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
    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的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的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地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这小丫头,见到自己,倒真像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轻挥一下手,只得作罢,那宫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气,侍立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片刻工夫,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竟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夸张地跺脚甩手,拼命压低了声音,叫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地,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道:“那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的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气。”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的人,断和外头地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地,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地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儿”
    青蔷颔首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
    王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憯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势利导、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你可以放心”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地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日。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的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的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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