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牛在被宰杀前仍有反抗之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只能眼看着刀落在脖颈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次吗?
    濯缨无声地轻笑。
    “看来你对自己所为,没有半分后悔。”
    春莺浑身轻颤,过了好会儿,她才道:
    “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不后悔。”
    说到此处,春莺已从方才的欢欣雀跃,渐渐变得心如死灰。
    仙人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好人,或是身份尊贵的神女帝子,她这样用尽下作手段的卑贱之人,仙人不将她诛杀便已是大发仁慈了。
    思及此,春莺抬起头望着濯缨道:
    “春莺自知罪孽深重,若仙子想要惩恶扬善,春莺没有二话,只希望仙子能够大发慈悲,亲自处置我,不要将我交给龙女,春莺感激不尽。”
    谢策玄看到这里扬唇轻笑。
    算了吧,如果来这里的是别的仙人,恐怕确实会惩戒她,但偏偏来的是赤水濯缨。
    如他所料,濯缨不仅没有任何谴责之色,反而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表情:
    “我来的确是要惩恶扬善的,但要惩的恶只有一个——”
    不是春莺,也不是西海龙女。
    在真正的归墟魔头转世厉星澜面前,谁的恶,能比得上他?
    昆仑山的小师妹又来洗衣房了。
    洗衣房的几个仆役见到雨师瑶,皆满脸堆笑地恭敬见礼,但是转头见她如鸟雀般扑向角落里的厉星澜时,他们的神色从恭敬转为了揶揄和淡淡的鄙夷。
    “又是来找厉星澜的……”
    “听说这个叫师瑶的小师妹家中富贵,身份不凡,厉星澜真是撞大运了。”
    “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贵人来倒贴我啊?”
    “你?重新投个胎吧!”
    仆役们低声议论着走远了,雨师瑶抱着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我来帮你一起洗吧。”
    厉星澜看着从没做过粗活的尊贵神女挽起袖子,她手指白嫩得像葱,与这一盆浑浊脏水格格不入。
    “师小姐金尊玉贵,不必劳烦了。”
    “我天生不怕冷,你的手都生了这么多疮,多疼啊,还是我来吧。”
    她是龙女,不怕冬日水寒,更何况这是在帮她的心上人,雨师瑶不觉得苦。
    厉星澜手里的衣服和盆都被她夺了去,他布满冻疮的手悬在半空中,凉薄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雨师瑶的脸上。
    和情绪内敛的春莺不同,雨师瑶无论何时都是未语先笑,明晃晃如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
    据说她来昆仑山没多久,便有众多仰慕者追随,是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女。
    而他呢。
    他是出生在妓院里的妓生子,是这世间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泥。
    这样高不可攀的明月,以前他连多看一眼都会被人骂痴心妄想,可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明月不待他攀折,便自己折了腰,巴巴地接近他,对他好。
    厉星澜的心底泛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方才我见一辆金车朝山巅去了,今日昆仑山是不是有贵客啊?”
    “没见识了吧,那金车是上清天宫的金马驿,上清天宫的金车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咱们至微圣人唯一的女弟子,大雍朝的公主赤水濯缨,估计是回来看望师父的吧。”
    “唯一的女弟子?那师小姐……?”
    “濯缨公主是当年至微圣人亲自收的弟子,师小姐这样的,虽然也是昆仑山的弟子,但终究不是至微圣人言传身教,论亲疏远近,还是差了一截。”
    正在洗衣服的雨师瑶听见他们的对话,倒也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拿来比较而生气。
    “至微圣人已经许多年没收过弟子了,也不知道这位得了圣人亲传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她转过头一看,厉星澜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雨师瑶又想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与厉星澜有关的事。
    他在妓院中长大,自幼看遍了人间的腌臜事,人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嘲笑他,打骂他,他活得艰难,从未感受过一点人间温暖。
    她本该在察觉到他身份之时便除掉他。
    可她与他朝夕相对,从一开始的假意接近,到现在,她对他只有怜悯与爱。
    这世上何来天生的魔头呢?
    雨师瑶想,只要她对他好,为他趋吉避凶,教他何为人间之爱,他一定不会重蹈覆撤,不会变成他本体那个大魔头。
    “差点忘了。”
    雨师瑶的手从冰冷的脏水里伸出来,随意地在自己的漂亮衣裙上擦了擦,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我听阿慎说,你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我手艺不好,做了十份才成功了这一份呢。”
    厉星澜被塞了个食盒,一打开,里面摆放着一个个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糕点。
    雨师瑶见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心头一软。
    她没说的是,她听说厉星澜的娘从前也很爱给他做这种糕点,但他娘已经死了许多年,再没有人给他做过桂花糕。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亲。
    厉星澜看到桂花糕的一瞬间的确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但和雨师瑶想象中的温情酸楚不同,他的心底只有一片寒凉冷意。
    那是一个给他带来屈辱不幸的女人。
    他之所以会降临到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人间,之所以会遭受这么多苦难,都是因为她。
    他又怎么会怀念这么一个女人呢?
    厉星澜抬头看向山巅的方向,想起了他们方才所说的至微圣人的亲传弟子,如今在上清天宫的濯缨公主。
    从前他以为,雨师瑶便已经足够高不可攀。
    可原来,在她之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不可触及的尊贵之人。
    少年魔头的眸子由淡转浓,无人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归墟的玄澜魔君那就是个天生坏种,谁要是同情他,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昆仑山二师兄元龙一拍大腿,满脸的疾世愤俗。
    “元龙,不可在上清太子面前无礼。”
    大师兄慕珩朝伏曜温然一笑,拱手道:
    “师弟性情直率,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伏曜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这个什么玄澜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在上清从没听过这位魔君的名号?”
    “这个玄澜魔君,诞生在五千年前的归墟,他为求强大,试图解开归墟上方混沌海的封印,让混沌海倒灌人间,便能炼化生魂修炼魔功。
    “还好,上清天宫及时察觉,派了神君下凡,及时阻止了这位魔君的阴谋,将他肉身囚禁在某处,而魂魄罚入人间轮回,让他生生世世都赎罪,也算是对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亡者有一个交代。”
    二师兄元龙说到此处,叹息一声。
    “这位魔君出世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对于仙族来说,或许只是万年之间的寻常魔头罢了,可对人间来说,可真是一场浩劫,人间界还有个伏魔节,就是当年为了庆祝这个魔头伏诛,习俗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濯缨也知道这个伏魔节。
    对于人间界来说,算是个热闹节日,一年之中,也就只有上元节和伏魔节会燃烟火,放鞭炮,家家户户都要去去晦气。
    只是没想到,源头竟在此处。
    元龙又道:“你们方才说有人想要感化这魔头,到底是哪个脑子不灵光的,竟然觉得自己比西天灵山的佛祖还要厉害?”
    “正是昆仑山名叫师瑶的一名弟子。”
    慕珩显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闻言顿时蹙眉:
    “师瑶?不瞒诸位,她其实是西海龙母送来昆仑山修行的西海龙女,她怎么会与玄澜转世有牵扯?”
    元龙:“这要是真的,孩子在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可得跟西海龙母打个招呼。”
    说完便召来弟子,叫他赶快给西海传信。
    濯缨微笑答:
    “许多年未见元龙师兄,如今已修炼到容貌不老的地步了,真是厉害。”
    元龙并没意识到她岔开了话题,还乐呵呵道:
    “哪里哪里,还是濯缨师妹变化大,如今看起来精神多了,不像以前,瘦得像纸片,还总跟着沉邺师弟到处跑,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看着就叫人担心……”
    慕珩轻笑:“可惜师父已经闭关十几年了,不然知道师妹现在身体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谢策玄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这位,就是上清天宫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大家知道谢策玄显然不是他做神仙做得多么出名,虽然他在仙界的确小有名气,但在人间界宫观香火却不算旺,昆仑山的两位师兄知道他,只可能是因为濯缨。
    谢策玄接收到两位师兄“你有没有报复过我们师妹”的审视,颇为尴尬地清咳两声。
    “正是。”
    慕珩语调谦和恭敬:
    “濯缨师妹从前给少武神添了些麻烦,不过都是为了维护沉邺师弟,并未是她刻意要同少武神过不去,还望少武神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谢策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叶时韫插嘴道:
    “二位师兄放心,你们说的那件事早翻篇了,前段时日他们还遇上那蛟龙蚩随,濯缨公主为救谢策玄嗖嗖两箭,一箭射了那罪龙,一箭射了荒海少君,把我们少武神高兴坏了,逢人便吹嘘此事,可算扬眉吐气……”
    谢策玄一个闭口咒封住了叶时韫的嘴。
    就连伏曜也冲她使眼色。
    你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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