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的那个山河地理模型就摆在宜心斋后头的空屋子里,下面的托案太大,摆不进小书斋里去。
    韦素见了之后也是啧啧称奇,特意跑来问阿福,怎么想起做这个东西。
    “谁教你的?”
    教?也没有人教……不过,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辈子记忆的影响,才做出这个来的。
    “因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图上的地方,他看不见,所以……”
    韦素一边瞅着那个模型,一边捏着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却刻意笑的那么油滑猥琐,看起来无比怪异。阿福觉得拳头痒痒的,真想一拳就……捣上去!
    “嗯,这样一来可方便多了。”韦素已经和李固讨论起来:“那天我说的,你不是不明白么?现在可该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难走,你摸着了吧?要在这样的山上开出路来,本身就艰难之极。我听说,西南镇军拨了三万军士,足足干了一年半,开出一条只有十五里的路来,最宽处只有四尺,最窄处只有一尺半,只能走一个人……我们的兵士又没有项人那种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面这大河,河水奔腾涌速,舟船是别想从顶上过,河上的桥也只是几条绳索而已。我们想过对岸艰难,项人要过来可容易,顺绳攀缘的速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声,听他们两个在这里谈论,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纸上谈兵了。
    窗外紫玫轻轻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头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专注,那种认真的神态……
    忘了在哪儿听过,有人说,不管是什么人,认真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尊敬,还有……
    阿福掀帘出门,轻声问:“什么事?”
    紫玫声音也很轻:“朱姑娘来了,想见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这个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还有个小丫头跟着她……淑人要见她吗?”
    “夫人今天进宫是吧?”
    “是啊。”
    阿福微微犹豫了一下:“好,让她到花厅吧。我就过去。”
    阿福进屋的时候,阿喜很快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素花棉绫夹衣,头发梳成双鬟,笑容满面,看起来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样。可是阿福心里微微一沉,步子也迟缓了一下,才迈进门里。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朴归真了。与上次来时截然相反的装束和神情,只能证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则,她为什么要巴巴跑来,还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她的笑容并未让阿福觉得心情轻松愉快,阿福反而觉得心里微微难受。
    以前的阿喜虽然也会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话也没少说,可是她没有什么很深的心机,抢抢衣服夺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现在阿喜的笑容,只让她觉得难过而已。
    现在就连最后的天真,阿喜也没有了。
    当然,阿喜要,相处起来反而会轻松的多。因为这样一来,阿福不用心软,她怎么对别人,也就可以怎么对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经伸过来,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没见,我都想你了。”
    “母亲可好?哥哥好吗?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不是一个人啊。”阿喜指指一边:“我带着小拴呢。”
    阿福的目光投过去。
    那个怯生生的穿蓝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儿就站那儿呆呆看着阿福,阿喜让她行礼她好象也没听见。她长的黑黑的,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要不是头上扎了小辫子,看起来真跟个男孩儿一样。不过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着阿福好奇的看。
    一个小姑娘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不过乡下取名总是为了好养活,越贱的名越是压得住。这个拴字,明显是个好意思,大概家里人也是为了拴住她,好好长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这个名字。
    “这孩子挺笨的,不过庄里面也找不着什么好的了,她干活儿挺勤快。”
    “嗯,年纪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亲怎么放心让你赶这么远的路进城来?”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脸上还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宫待久了,虽然自己不用,对脂粉的好坏还是有些判断力。宫里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宫里内制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货色,擦在脸上轻薄服贴,又香又匀又不会轻易脱妆。次一等的,也有自己制,也有托人从外面买的。京城里有名的铺子就那么两三家而已,阿喜用的显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贯,一贯半钱,可绝不便宜。以现在朱家的家境来说,阿喜用这个粉,未免奢侈了。
    “嗳,也就再赶这一次,咱们家又搬回来了。”
    “赎回老宅了?”阿福极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栋屋,这几天就搬回来。”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来阿福家住的房子应该还贵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回来了?”
    “什么好好的……”阿喜沉下脸来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笑盈盈的说:“姐姐现在是贵人,我们住乡下,一来不体面,二来也来往不便啊。住到城里来,有个照应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们要过来探望也方便啊。”
    她这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阿福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会这么口口声声的说好听的?差不多的时候总是喊她阿福的。
    “听说王府的花园很大……上次来的匆忙,没见着,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话,容我多玩两天,好好见识见识,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还未说话,一旁紫玫轻声说:“淑人,这于礼不合,杨夫人回来是不依的。”
    “咦,我们姐妹说话,要你来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听说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级的诰命。那个杨夫人只不过是个管事妇人,姐姐为什么要看她的脸色?”
    阿福淡淡的说:“紫玫说的是于礼不合,杨夫人也是依礼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只是需母亲陪同你住,还需王爷同意允许方可。你用过饭,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满脸娇嗔的神情,那种讨好之意太明显也太刻意了:“咱们分别这么久,你都不想我么?我可很惦记你的,再说……”
    阿福摇了摇头:“阿喜,你已经嫁进刘家,行事说话当懂得分寸礼节。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该贞静守礼,安于闺阁,哪有带个小丫头就随便乱跑的?传出去,这名声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间变的僵硬起来,似乎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姐姐,你别再提起刘家了。”
    阿福不急不忙,坐了下来。丫鬟端茶过来,紫玫捧茶给阿福,也端了一盏给阿喜,又从几上取过攒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个叫小拴的小丫头:“来,过来吃果子。”
    漆盒里摆着松子饴糖等物,那个小拴起先不敢动,紫玫抓了一把糖给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后才伸出手来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肿,紫玫看的清楚,不动声色。
    “怎么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虽然都年少气盛难免呕气,可是路总得往宽了走,可不能自己钻死胡同。刘家是好人家……”
    阿喜打断她的话:“刘家算得上什么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唤的婆子,还得让新媳妇下厨做活,这还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欺负人……”
    阿福知道,这时候的习俗如此,好多人家娶了媳妇,头三年都要狠狠刹她的威风,让她立规矩干活计,为了以后好管教相处……再说,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本来就是儿媳妇该做的事啊……嫁了人当了媳妇,哪能和在家当姑奶奶一样?人家娶了儿媳妇是要踏实过日子的,自然希望娶来的人捱得穷,受得苦,可不是请她去享福……
    不过,刘家与朱家关系不同,应该不会对阿喜多过苛责才对。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这话问出来,阿喜顿时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贵人,咱们家也该和过去不同了啊。反正刘家也没有婚书与我……我以后要如何……还没想好,可是刘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她虽然是笑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充满决绝的意味。
    阿福暗暗摇头。
    看来这门亲事结的实在不应该。好好的亲家,变成了和仇家一样了。
    “那刘家的意思呢?”
    “哼,他们的意思?”阿福露出讥嘲的表情:“管他们什么意思。”不过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说:“他们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刘家上上下下,从刘友贵到看门儿的老头儿没有一个说我好的,我走了他们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兴高兴。”
    听着她直呼刘昱书父亲的名字,阿福已经连叹气都懒得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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