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把他接到城里住,本指望让他安享晚年,可他一丁点儿也感觉不出这“大地方”的好处,七、八年过去了,老人仍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尤其与那帮退休的老头儿趣味不投,大街上就常见他独来独往。
    那是个梨花盛开的春天,城北的高速公路尚未修好,允许人们来回穿过。一天,老人去路北河滩闲遛,发现水边坡上有块儿可耕种的沙地,于是他回去就扛来铁锨,花几天工夫将沙地平整梳理妥当,趁着一场春雨,点种上了白高粱,同时他也将自己的一颗乡土心,点种到了那里。
    七八天后,一棵棵高粱苗不约而同破土而出,毛茸茸的苗芽儿,仿若婴儿那嫩嘟嘟的小嘴唇,亟待人间阳光雨露的哺育。老人高兴极了,简直就像遇见一群金娃娃,万分的戴见。从此,他的生活里陡然增添了无限的兴致,每天他都哼着小曲荷锄提桶,去河边伺候这群青杆绿叶的“少男少女”看它们在秧田里扭秧歌唱戏,与它们畅谈好久没说的庄稼话。
    天公作美,这年几天一场及时雨,放晴就清风习习天地爽。几畦高粱依偎在河湾里,长得青杆绿叶、膘肥体壮,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下宛如一方绿翡翠。然而,正当它们风华正茂、吐穗扬花时,许是老人挑水锄草疲劳过度,许是他年迈体弱经不得三伏酷暑,他病倒了。前十天打吊针,后十天儿子不让出门,城边那片自己亲手拉扯大的青高粱,好让老人牵肠挂肚,魂牵梦绕。
    度日如年中,身体日渐康复,城北的高速公路却已经宣告竣工,两边连绵竖起的铁网将此路实行了全封闭。谁想再到路北河湾,除非绕道找涵洞穿过。
    再难,能拦住老人对高粱的思念么?但是,当他绕行数里一步步走近那方日思夜想的绿色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高粱们被糟蹋得一片狼籍,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被掐去了头脑,有的只剩下了一截根茬、耸立着森森白骨只约有三分之一的高粱侥幸躲过灾难,依然坚强挺立,高扬着生命的旗帜。老人像看到了一群被人欺凌得满身伤疤的孤儿,抚摩着它们的身躯,不免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涌上心头,老泪啪嚓嚓落在高粱叶面上。
    秋天的高粱也就生出了花花点点的泪斑。
    以后每天老人都绕路而来,与它们相依为命共守共存。一天,老人从下往上凝视着一株株高粱,突然发现,这高粱的刚健的根须多么像嶙峋的龙爪,摇曳欲飞的叶子多么像凤翅,喷射而出的穗头又多么像凤尾!——原来高粱是龙凤合一之身哪!噗嗤!他又笑了:都是自己没事瞎琢磨。在家忙穷日子那些年,咋就没这心思呢?
    一场场七彩秋风,摇的高粱头冠上的子粒渐渐玉润珠圆,硕大的穗头既如贵妃娘娘颤微微的凤冠,又似节日夜晚腾空怒放的礼花,在金色夕阳里缤纷绚烂。
    馋嘴的麻雀们来了,扑棱着翅膀抓着穗头品尝鲜美。
    呵——哧!呵——哧!老人不得不每天轰赶“飞贼”并支起一身身旧衣服做假人,让假人手持一把把随风舞动布条为自己代劳。然而,河滩里的麻雀太多了,近些年种的高粱又太少了,这些飞来飞去的精灵们个个都想品尝一嘴这奇味佳肴。
    有人问:你天天来回走七、八里,为那两畦高粱,值得么?老人的回答从来只是笑笑。
    其实,他也经常问自己:你是为了收点高粱么?
    深秋,当老人将高粱砍倒时,穗头上着实已经没有多少子粒了,但总比春天下的种子多出了些个。老人依然很高兴,光那能做箅子、缀“拍拍儿”的细高粱杆儿,就收了四五捆,何况还有能扎笤帚的高粱穗呢!
    他想,有种子就好,明年还要种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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