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经理再次谈到了他从马来西亚留学归来之后便如何马不停蹄枕戈待旦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k公司的事业当中。他的原话是:我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把行李放回家就直接来公司上班了。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围在他身旁的是一堆从没出过国留过学的“土包子”他之所以激情澎湃,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喝口水完全是为了能够唤醒眼前这帮人的热情,激起他们的斗志,使其对网络信息和钢铁行业产生兴趣,继而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以便更早地创造出更多的效益。只有这样才不枉他日日夜夜神经紧绷,连吃饭睡觉都想着如何使钢铁部迅速成长,成为公司三个部门中利润最高的那个。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公司里站稳脚跟,取得董事会的青睐,从而放给他更大的权力,以期距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
    对于朱墨直经理的夸夸其谈,白启书倒背如流的同时也早已厌烦透顶。他靠在窗边,手中的笔在本上一个接一个地画着“金元宝”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顾在纸上实现他的发财梦。此刻还未到上班时间,楼下还有上班人急匆匆的脚步声。白启书望向窗外,舌头在牙床上无聊地绕了一遭,有鸡蛋灌饼的香味儿,回味的同时也想起了还未吃完的半个鸡蛋灌饼。都怪朱墨直,白启书已经连续两个多星期没吃上一顿安生的早餐了,不是吃到一半即被朱墨直风风火火地叫到会议室开会就是刚放下公文包即被叫出去讨论朱墨直的最新宏伟蓝图。等他回来时,鸡蛋灌饼和紫米粥早已冷了。白启书在心里埋怨着,但他不想骂,在心里也不想骂,不是不敢,而是因为朱墨直早在留学前就领导过他,白启书了解他是怎样的工作狂,对此并不稀奇,只是感到无可奈何,甚至无法忍受。他试图从自身寻找原因,寻思是不是朱墨直不在的这几年过得太过轻闲,对突如其来的紧张节奏一时无法接受呢?结果他也给不出答案,只是一次又一次忍耐着,毕竟朱墨直过去和现在对他都还算器重,他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朱墨直下不来台。
    正当白启书低头盘算的时候,玻璃门被推开了。由于这扇玻璃门的下端有点损坏,所以与地砖摩擦的声音异常刺耳,引得众人侧目。一个烫发披肩,黑衣黑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朝着正在看她的朱墨直露出尴尬的笑容,那意思是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朱墨直板着脸生硬地说,范海兰,你又迟到了!朱墨直的不满写满了白胖胖的圆脸,大家都看得出来。朱墨直这句话如果搁在白启书身上,那他一定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作娇羞无语状。但朱墨直这句话是冲范海兰说的,所以他一点负担都没有地看着范海兰作何反应。不能不说有一点看笑话的心态,可惜范海兰的举动完全出乎白启书的想象。朱墨直这样说,她反而不再窘迫,脸上绽开几缕近乎无赖又像撒娇般的笑容,笑容牵动起来的肌肉组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给自己找了一个无声的台阶,妄图蒙混过关。朱墨直见她如此,也懒得再追究,急忙接上刚才的话茬儿讲了下去,他怕耽误大家的时间。白启书不由得多看了范海兰几眼,眼神中含着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想,范海兰不过是凭着跟朱墨直他老婆的交情才进了这个公司,连字都打不麻利,整天呆在这儿白拿工资,有什么能耐?不管什么人,朱墨直都往这儿塞!白启书内心忿忿然,仿佛因为和范海兰在一起工作很丢人似的。
    范海兰早上醒来时都已经七点半了,如果她能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再火速跑往车站,也许就晚不了。但她依然不紧不慢地刷牙洗脸,又一丝不苟地化了妆,下车后还在粥店吃了一顿早餐,结果导致她不出任何意外地迟到。打卡时,已经八点五十,整整晚了二十分钟。进了办公室,一个人影都不见,她就猜到人都被朱墨直拉到会议室洗脑了,于是拿上本子和签字笔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了会议室。刚进公司一个多月,范海兰迟到的次数却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当然,对于迟到,她从来没有记在心上过。她知道,朱墨直之所以一次都不跟她计较,给足她面子完全是因为他老婆贾素琳。范海兰和贾素琳从初中就是同学,又是同乡,而且一起来的北京,一起到百子湾卖起了钢材。不同之处在于贾素琳卖钢材时结识了朱墨直,并且随其进入互联网行业,到最后还嫁给了他。贾素琳能够看上朱墨直并且与之结婚到现在依然让范海兰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明白像贾素琳这样漂亮而且可爱的妙龄少女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岁而且大腹便便的垃圾男人。如果说是图钱,他朱墨直也不过是打工仔,虽说前几年办过一个注册资金只有十万块钱的小公司,但也仅仅维持了一年多便倒闭了,他能有什么钱呢?反正自从范海兰第一次见到朱墨直,她就看不上他,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此刻,范海兰斜睨着朱墨直白胖的脸,想起贾素琳第一次跟她介绍他时,她直截了当地对贾素琳说“咋这么难看呢”的情景。那时她没注意到朱墨直的表情,可以肯定他听见了,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超不过五米,而她更没有压低声音,她没有这种习惯。她的习惯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不管对谁都是如此。
    热烈激昂地演讲以后,朱墨直回归到早会的主题,讲起了国内钢材市场各区域之间的价格联动性,以及钢厂在其中所起的关键作用。这时,他喝了两口水,声音明显降低了许多。其实,范海兰想听下去,不过朱墨直讲得比较书面化,文绉绉的,很多名词她几乎都是第一次听说。所以,硬着头皮听了一会儿,范海兰不再勉强自己,而是想起前几天在网上订购的化妆品今天该到了。她没发现白启书正在无意识地打量着自己。
    朱墨直所讲的东西,白启书早已烂熟于心,甚至比朱墨直地认知还要深入些,毕竟他没间断地跟踪这个行业已有五个年头。而朱墨直尽管去海外学习经济学,镀了一层金回来,但他缺席的三年内,国内钢材市场的发展状况是他无法想象的,这也是他千方百计甚至三顾茅庐也要把白启书弄到身边来工作的原因。白启书不屑于听这些,又不能回到办公室,于是注意到了范海兰,这多半是因为范海兰的装扮。她使他想起了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赵薇,那真是俗到家了。左耳挂着一只手腕粗的金色圆圈,右耳垂镶着一只银色蝴蝶状耳钉,再看那紫黑色眼影画得相当浓郁,宛如戴了眼镜,还有那忽闪起来如同蒲扇般生硬的长睫毛,一看就是假的,毫无生机和灵动性。白启书能够耐着性子看下去完全是为了分析一下范海兰身上的庸俗元素到底有多少,就像在寻找当下武侠电视剧中的恶俗桥段,看起来津津有味。如果一定要在范海兰身上找到让白启书满意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她今天所穿的衣裳了,毕竟身材丰满的人穿黑色不会错。这套纯黑色的纱质套裙让她看起来要比平常苗条许多,尤其是露在外面的大半截白腿竟然比白启书以前见到的裹了一层布的要细得多,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他没有兴趣去想为什么。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样的女性,化妆打扮都没错,可也要适合你,如此浓妆艳抹还不如素面朝天呢。白启书喜欢有品味的女性,即使长相差强人意,也要比范海兰糟蹋自己的脸蛋好得多。
    早会开完已经九点半了。朱墨直又吩咐了一件事,便宣布散会,让大家回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吩咐的事情需要白启书去实施,所以留下了白启书与他在办公室商讨。白启书现在给朱墨直当下手,配合他的工作,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战斗在市场第一线,每天电话不断地去了解细微情况了。用朱墨直的话说,白启书现在就是军师,如果硬要安上一个头衔,那就是信息总监。做信息用不着他亲历亲为,而是亟待将做信息的方法和经验灌输给办公室那帮刚入门的家伙。朱墨直曾经说过,白启书今后的努力方向是职业经理人,他要学会做一名出色的管理者。尽管他的性情明显不适合此类性质的工作,但朱墨直相信通过自己的点拨和培养,加上白启书的努力,一定会成功。朱墨直吩咐的事情是要对员工每周进行一次专业知识考试,考试内容也就是他每天早上所培训的东西,而试题和打分任务都由白启书来负责。在会议结束时,朱墨直严肃声明:考试分数在80分以下的都要进行补考,而且当月工资也将受到影响。朱墨直就考试这件事征求白启书的意见,他简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表示赞成。他知道只要朱墨直决定了,那就一定会执行,哪怕是心血来潮也会付诸行动,别人的反对根本无济于事。白启书早看透了这点,所以不管多么不靠谱,只要朱墨直决定做,他绝无异议。
    考试的前一天午饭后,贾素琳在qq上和白启书说话。白启书便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不知道这小妮子是闲聊还是有什么关于朱墨直的言谈行踪要从他这儿打听,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一定不管,他可不想掺和人家两口子之间的事儿。几年前,当白启书还在朱墨直和贾素琳合伙创办的公司混饭吃的时候,贾素琳便和白启书走得很近。在此有必要交待一下,贾素琳和白启书也是同乡(但不是同学),同理可得,范海兰和白启书也属于同乡。当时白启书深得朱墨直器重,但凡参加冶金类会议或者到外地出差了解市场都要雷打不动地带上白启书,因此,对于朱墨直的行踪,白启书最清楚不过。每当这时,白启书俨然成为贾素琳安排在朱墨直身边的眼线,几乎每个晚上都要被动地向贾素琳汇报朱墨直一天的行踪。贾素琳的电话每天至少有三个打给白启书,她也打给朱墨直,但朱墨直一看是她的号码便不接听,或者干脆关机。朱墨直这样做只能说是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之上,男人以事业为重在他身上得以充分体现。贾素琳并不这样认为,她以女人独有的敏感猜测朱墨直是否另结新欢或者与老情人旧情复炽,但她的猜想接二连三被白启书的详尽汇报推翻了。她并不气馁,继续以小说家的能力编织臆想的情节,这让朱墨直和白启书都难以抵挡,只能对其愈加敷衍。白启书觉得贾素琳有轻微的神经质,并在内心认定他们俩终将散伙。所以,几年后,当贾素琳请白启书去喝他们的喜酒时,他甚感意外。本来他以为婚后的贾素琳也许能改掉多疑的毛病,想不到她还是三天两头找到白启书,问他有关朱墨直在公司的情况。
    有了上溯颇为复杂的渊源,白启书如今已经拒绝回答贾素琳的此类问题,并且时时保持警戒之心,以防卷入别人的家务事,弄不好里外不是人。但这次,贾素琳并没有提起朱墨直,而是问白启书明天是不是要当主考官。白启书不知道贾素琳目的何在,便简短的如实回答,那几个打在qq对话框里的字看上去无比冷漠,仿佛有着一种拒人之外的端凝。然而,贾素琳并不在意,继续热情洋溢地问他考试题目是否出好了,可不可以给她看看。白启书说,你跟我又不是一个公司的,看它干吗,再说不过是些钢铁常识,你八百年前就知道了。贾素琳说,看看嘛,替你们朱总检查工作。白启书似乎看到了她特有的假模假式的表情,他猜到她肯定另有目的,所以打定主意不给她,任凭她如何纠缠。但贾素琳似乎志在必得,不断地给他发着消息,让他的qq星星眨眼一样闪烁不止。同时,她又百折不挠地打起了他的座机电话和手机,使得他这里铃声不断。她是把对付朱墨直的办法用在了白启书身上。折腾了大概一刻钟,白启书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将昨天已经出好的考试题发给了贾素琳,于是一切归于平静。但白启书多了一个心眼,在他将考试题目通过网络传给她的那一刻,他便决定重新做一份,不让她得逞。他觉得她一定动机不纯,否则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一句实话都不说呢!
    周五的考试如期举行,一个小时便完事了。白启书粗略看了一遍答题,大部分人答得还行,基本上都能过关。本来嘛,他出的题都是面儿上的东西,稍微用心就能保证工资不受影响。但还是有一份答题引起了他的注意,只稀拉拉填了七八个空,问答题则一个没答。白启书瞟了眼卷头——范海兰的。起初他有些吃惊,但马上释然并且觉得她答成这样理所当然,如果她都答对了,那她就不是范海兰了。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下班了,所以他并没有着急阅卷,想着下周上班再说。正想着,座机电话响了。他刚一接起,贾素琳的声音有如雨点一般砸了过来。她用了兴师问罪的口吻,你小子为啥骗我?你给我那份卷子根本不是今天你们考试的题目!白启书略感意外,他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贾素琳,但没想到这么快她就知道了。他平静地问,你咋知道的?贾素琳依然气急败坏,你甭管,你就说说为啥骗我吧!他不紧不慢地说,朱总不让泄露考题。贾素琳哼了一声,少拿他压我,那是你们朱总,他可管不着我。他呵呵笑了两声,然后说,没事我要挂了呀,现在是上班时间。贾素琳“切”一声表示不满,命令白启书跟她在网上聊,之后便挂了。
    贾素琳问白启书,范海兰答得怎么样?白启书一下子明白了,她要考题原来是想给范海兰,好让其过关。不用问,肯定是范海兰在背后撺掇,包括质问他为什么换了考题一准儿也是她在背后活动。他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真相,便没再多问,只是说,答得非常不好,没过关。贾素琳说,那你再让她重新答一份给你吧,她要是不过关,还得扣工资,多不好啊!白启书想都没想,不行!贾素琳说,真不行?白启书说,真的!贾素琳说,那我就跟你绝交。白启书心想绝交就绝交,他还怕她说着玩呢,要是真的绝交,那他的生活不知道要轻松多少。不过,如果真的绝交,这小妮子在对朱墨直吹“枕边风”的时候,捎带说上几句自己的坏话那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一层,白启书的态度有所缓和,他说,可是范海兰的答卷实在太滥了,这样做还不是害了她自己。贾素琳说,这你放心,她已经保证全部背下来,只要能过关,考试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提高吗,又不是为了扣工资,对不对?白启书最终答应了,他懒得再和贾素琳纠缠下去。贾素琳发来握手的表情说,这就对了,今天让她请咱们吃饭,你等着,我去找你们。白启书连忙说,不用了,我还有事呢!贾素琳说,你能有啥事,光棍一个!告诉你,一顿饭她还请得起,说定了,我先工作,一会儿见。白启书还想再编个理由推掉饭局,但似乎已经迟了,并且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用的理由。
    距离下班还有15分钟,范海兰来到白启书的座位旁,对他说,晚饭你想去哪儿吃?范海兰的语气很自然,就像他们早已认识,事实上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白启书有些恍惚,凡是不熟悉的人跟他说话,他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转过脸,稍嫌窘迫地说,不用了吧!范海兰说,不去不行,说好了就得去。她如此强硬,甚至霸道,叫他无语。她继续问,你能吃辣吗,这儿附近的麻辣香锅不错。白启书连忙说,可以。他不愿意和范海兰说更多的话,所以想尽快打发她。得到答复,范海兰并没走,眼睛盯着桌上的考卷问道,我的卷子你看了没有?白启书说,还没看呢!她又说,你有正确答案吗,给我看看,我拿回家学习学习。白启书说,现在没有,下周再给你吧!他心想,考完了你知道用功了,早干啥去了。范海兰似乎觉察出白启书的冷淡,她说,那下班了我来找你。白启书嗯了一声,依然专注地看着液晶屏。
    白启书跟在范海兰后面朝饭店走去。余晖尚在天际,照进范海兰的卷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这让白启书感到滑稽和恐惧,就像在看一部失败的恐怖片。进了饭店,找好座位,范海兰给贾素琳打了电话。她的手机体积有如过去的大哥大,黑乎乎地捂住半边脸说着话。白启书企盼她多打一会儿,否则他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岂料,几句话,她便挂了。她合上手机盖说,还有两三站就该到了,等她来了再点菜,你先看看菜单。说着,她把菜单递给了他。他机械地接过菜单,紧张而又毫无责任心地翻看着。范海兰冷不丁地问,原来你在“钢铁时空”干过?白启书反应迟钝,过了几秒钟才回答,对,最早就在那儿干。她说,后来卖给“我的金属”卖了多少钱?范海兰所说的“钢铁时空”是指朱墨直最早创立的那个公司,而“我的金属”最后收购了“钢铁时空”目前贾素琳就在“我的金属”上班。旧事重提,白启书有些不悦,因为假如“钢铁时空”能存活至今,他的日子绝对比现在滋润,楼房首付早已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买上汽车。为此,他的回答较为含糊——不到一百万吧!范海兰若有所思,噢了一声,说,这么少呀,怪不得贾素琳整天卖命似的工作,原来两套房子都是她自己供呢!谈到别人,白启书便感到很轻松。他附和道,对啊,朱墨直留学这几年,贾素琳确实够累的。她突然话题一转,其实,早先我去过你们公司好多次呢,怎么对你没印象呢!他用自嘲的口吻说,我不爱说话,长得又不帅,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笑道,不过那时候贾素琳有时会提起你,说你文章写得特好。白启书略显惭愧,再好也是纸上谈兵,不像你们做贸易的,都是真金白银——他还没说完,她的手机响了。贾素琳找不到饭店,范海兰只好出去接她。剩下白启书捧着菜单,于是他叫来服务员,点了最贵也是最爱吃的南美虾。
    四方方的饭桌,贾素琳和范海兰坐在一起。她们两个聊得热闹,倒像是冷落了白启书。其实,他乐得如此,一大锅菜端上来以后,他只管挑里面的虾,点上少许醋,埋头大吃。贾素琳朝他喂喂两声,说,你别只顾自己吃,说句话好不好。白启书一脸无辜道,说啥?贾素琳诡笑道,说说你对范海兰的印象,觉得她怎么样?这时他发现范海兰的脸竟然红了,她说,白启书你快吃,别听贾素琳胡说。贾素琳兀自说下去,其实我们家范海兰挺好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不仅能赚钱,而且持家方面更是一流,典型的贤妻良母。范海兰捶了贾素琳一拳,埋怨道,别瞎说了,一大锅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大嘴巴!贾素琳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她这话说的是范海兰,眼睛却盯着白启书。范海兰正色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就知道嫁人呀,我一个人过挺好的,用不着你操心。贾素琳正经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们,先猜猜看。但眼前的俩人对贾素琳所谓的喜事似乎并不感兴趣,一句话都不说,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揭开谜底。贾素琳嘴巴一撅,眼皮沉下去,安静地吃起菜来。见她玩沉默,范海兰挟了一片鱿鱼放到她跟前,快说吧,卖啥关子!贾素琳禁不住哄,马上变了笑脸道,我怀孕了!她一脸笑意,可是范海兰和白启书却面无表情,跟她什么都没说似的。片刻,范海兰叹气道,我当啥好事,这也值得高兴?白启书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表明他站在范海兰这边。贾素琳泄气的同时又感到讶异,她像不认识眼前这两个人似的扫了几眼道,难道我要做妈妈不是好事吗?范海兰“切”了一声,你难道不晓得孩子是爹妈的冤家,你知道养活一个孩子的花销多大吗?白启书点头道,对啊,你以为还像咱们小时候喝棒子粥稀里糊涂就给灌大了呀,吃的穿的玩的哪样不得是高级的,差一丁点你受得了吗,等到长大该上学了又得上好学校,那学费赞助费你花去吧,要是生个儿子你还得给他张罗买楼娶媳妇,有你受的!贾素琳被他们俩说得黯然,鄙视和怨愤也渐次滋生。她大声驳斥道,你们俩真是一对自私鬼,孩子再麻烦,得到的快乐也比麻烦多,我这个孩子要定了。她这番话让范海兰和白启书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们没想到刚刚怀孕的贾素琳已经表现出了如此强悍的母性。话题就此打住,直到吃完饭,也没人再度提起怀孕和孩子。
    朱墨直的坐骑是一款赛拉图,刚买了不到两个月,据说花了将近12万,还据说其中有8万块是从董事长老黄手中借来的。自从白启书来到这个公司以后,有关朱墨直的传闻几乎从未断过,隔上一两天总会曝出若干。他不知道这些传闻的真假,也从不刨根问底追查传闻出自何处。他觉得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既然有人说,那总归还是有些影儿的,权当耳旁风吹过。
    香槟金色的轿车在八月早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拉开车门,白启书坐进了后排右侧。朱墨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的驾照还没拿到,因此只能让公司里有驾照的小严开车。坐在白启书旁边的女孩是市场推广方面的负责人,名叫韩晴,此人活泼开朗颇有风韵。朱墨直问韩晴,范海兰还没来吗?她翻着包说,没来呢,我打她手机问问吧!朱墨直说,不用了,每次她都迟到,一点儿时间观念都没有,自由散漫惯了,你上楼找小易替补,等范海兰来了让她自己想办法。韩晴停止拨号,下车去找小易了。白启书从后视镜里瞥见了朱墨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暗自好笑,心想他这人总是爱冲动,等等不就完了吗,临时换人,小易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去市场说什么?他转念又想起了范海兰,没成想她屡教不改,昨天千叮咛万嘱咐今天要去天津跑市场,叫她别迟到,怎么又晚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奇怪的是,这次白启书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对范海兰生出一股类似于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大概十分钟以后,韩晴和小易风风火火地跑下来了。此时,白启书正好看见范海兰从大楼转角出现,快步向汽车走来。随着她走近,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朱墨直拉下窗玻璃探出头说,范海兰,每次都是你耽误事,车里放不下了,你自己坐火车去,谁让你总是拖后腿!范海兰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有抱歉的神色,但这显然不管用。朱墨直回头对还愣在车门旁的小易说,快上车,甭管她。汽车发动了,白启书扭过头,看见范海兰的背影朝着办公楼移动,一会儿便闪进了玻璃门。
    汽车上了高速,朱墨直紧绷的脸终于有所缓和,他让韩晴给范海兰拨了电话。朱墨直对范海兰下达了命令:带上名片和企业宣传册坐火车或汽车到天津北辰区钢材市场会合,有情况随时联系。朱墨直怕范海兰一气之下不去天津,所以才又打了电话重申。事实上,他料想得没错,如果他不打这个电话,范海兰果然就不去了。她很是生气,连解释的机会他都没给她,还没进公司门就被抢白一顿,因此最初她曾经决定不去。这都是很久以后,范海兰说给白启书听的。那时他们已经很熟悉,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去天津跑市场,韩晴是主角,但范海兰不可或缺。韩晴在于装点门面,虽然她负责谈业务,但一切都需要建立在范海兰与贸易商的交情之上。范海兰自从毕业后便在京津钢材市场上混,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结识不少,想要开发市场自然要从最熟悉的客户入手。当初朱墨直把范海兰招聘过来也是为此,范海兰是打开京津市场的金钥匙,否则他才不会要这个连字都打不流畅的家伙呢。所以如果范海兰不来天津,开发市场的难度可想而知,很有可能白来一趟。难得出来一次,朱墨直不想一点儿正经事都不干,那样太说不过去,到老黄那儿签字报销差旅费时也不会顺利。上次去上海开会,他带着几个随从到周庄腐败的事情不知怎么就被老黄知道了,虽然当面没说啥,花销也全报了,但老黄看他的眼神像针扎似的让他不舒服。本来这是一个大公司,但在成本方面节省得过于苛刻,除了工资,逢年过节一点福利都没有,还好这些他能忍。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上层制定的发展战略和他的设想有很大冲突,他想举办沙龙想在主要钢材市场设置办事处想给努力向上的员工涨工资想把销售和编辑融为一体他的想法太多了,但是没有一个能通过,他的权力太小,就像一只传声筒。为此他很郁闷,很忧伤,甚至忧出了内伤,隔上个把月就想出去散散心。实际上,离开这儿他还有地方可去,比如“我的金属”网。在上海开会时,曾经邂逅“我的金属”网老总“老总”诚恳地表示随时欢迎他加入。当时他没有答复,但内心已蠢蠢欲动,只是这边的事情太多,尤其是他挖过来的以白启书为代表的这一干人,他若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已是中午,先找了一家馆子填饱了肚子。饭后,韩晴又给范海兰拨了电话,得知她正在火车上。朱墨直遂决定先去拜访小易联系较好的一家经营热轧钢板的贸易商。小易做这行才半年多,进入天津市场也不过两个多月,对市场的熟悉程度自然不能与范海兰同日而语,于是出现后来的状况也在情理之中。小易平时联系的人是该公司分部的销售经理,朱墨直觉得与这个职位的人见面交谈不太合适,仿佛降低了级别。孰料人家财大气粗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礼数都有,比如让座泡茶倒茶,但始终不主动与朱墨直他们交谈,只是他们问,人家答。后来,好不容易人家问了一个业内问题,朱墨直心里没底,看向白启书,那意思是让他回答,但白启书对此也没多大把握,于是假装没看懂朱墨直的意思。最后,朱墨直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他觉得应该没问题。岂料并未得到对方认可,人家言之凿凿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简直让朱墨直无地自容。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比主人下了逐客令还要难堪。
    受挫以后,朱墨直不想再接着走访,而是把任务交给了小易和白启书,让他们等范海兰来了以后三个人一起去。他则和韩晴驱车去参加滨海新区的一个冶金展览会。汽车跑得很快,转眼没影了,剩下白启书和小易站在偌大的钢材市场旁等着范海兰。白启书给范海兰打了电话,跟她说了朱墨直的安排,得知朱墨直不在,范海兰说,那你跟小易到c区3597号来,我等着你们。原来她早就到了,真狡猾!白启书怀着虎落平阳的心情和小易按照范海兰的指示在钢材市场里寻找。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白启书一看公司名,吓了一跳。该公司在京津钢铁圈是数得着的大户,业务遍及华北和东北地区,这几年风头正健,就连公司里的小业务员都非常牛b的。想不到范海兰能跟这样的大户打上交道,白启书不由得对她生出些许佩服。小易也感到不可思议地说,范姐可真有本事,我给他们家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被拒绝了。白启书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想表示什么。
    被漂亮时尚的前台带到会客室时,范海兰正在和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茶几上摆着功夫茶的茶具,中年男子坐在沙发上,身体向范海兰这边倾斜,范海兰与其斜对面坐着。见白启书他们来了,范海兰和中年男子都起身笑脸相迎,范海兰给双方一一作了介绍。她是这样介绍白启书的,我们公司的市场分析师,做信息将近5年了,写文章也很厉害。白启书一阵脸红,有些局促地坐下来。中年男子泡茶,范海兰说,蔡经理老家在福建,在天津混也有五六年了,小易你有啥问题尽管问,蔡经理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再说了,没有蔡经理不知道的。小易便陪着笑,认真地提了几个问题,蔡经理侃侃而谈,一一化解,说得小易茅塞顿开。中年男子的见解也让白启书对钢材贸易商的一贯看法有些动摇——原来生意人并不都是只知道赚钱的大老粗。对于钢铁行业,小易还处于求知阶段,因此得了这样的好机会,问题一大箩筐。加之范海兰时不时聊点别的,于是气氛异常热烈和融洽。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已是掌灯时分。蔡经理打了几个电话,看样子是吩咐了一些事情下去。然后他说,走,去吃饭。范海兰拉上小易跟在蔡经理身旁,兴致盎然。跟在后边的白启书忽然加快脚步赶上范海兰,商量道,还要不要给朱总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晚点儿回去。范海兰斩钉截铁道,不用了,等会儿韩晴就得给咱们打电话。
    韩晴打电话给白启书时,他们喝得正酣。韩晴的口吻带着埋怨,你也不知道给我们打个电话,非要等着我们找你。白启书一本正经地说,我抽不出来时间啊,正陪客户吃饭呢!韩晴道,哟,看样子还真够忙的,那你们大概几点回来?白启书说,怎么着也得十点以后吧!韩晴觉得白启书说话有点儿问题,平时可都是彬彬有礼的,这会儿怎么带着蛮横,难道喝高了?她不想再多说什么,于是告诉了他宾馆的具体位置和名称,让他们完事后赶紧回来。两人几乎同时挂了电话,白启书没喝多少,只是听不惯韩晴的质问才有了火气。范海兰一直给蔡经理让酒,同时也不断怂恿白启书陪着喝,好在蔡经理最近才做过胃部手术,实在不能多喝,否则白启书不喝吐了才怪。范海兰和小易居然都很能喝,个个面不改色,劝起酒来满口是词。白启书眼神迷离,蓦地发现范海兰竟然和邓丽君的娃娃脸颇为相似,有几分味道。
    饭后,蔡经理还要带他们去唱歌,但都不想去,于是作罢。在市中心所谓的步行街溜达了一圈之后,蔡经理送他们去了宾馆。道别之后,白启书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了。进了电梯,小易说,这么晚回来不会挨骂吧?范海兰说,骂就骂呗,咱们又不是没干正事。白启书没说话,他盯着范海兰,有些出神,可能因为刚喝了酒,又走了一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像动画片里的小女生一样可爱。
    如果只论相貌,让白启书动心的女子有无数。但不是要做她们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他的动心仅限于欲与之缠绵而已。来北京五六年了,跟他一起来的老乡或是工作过的同事都已经找到了另一半,有的贷款买了房子,有的结了婚。但他还一点儿实事没干,因此惹得家里人催促,老爸老妈的着急模样就像他要做光棍了一样。谈谈恋爱自然有过几次,但最后都无疾而终。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很清楚,说到底还不是自私造成的。然而,那些自称爱上他的女孩哪有真心的?无非是为了排遣寂寞得到照顾或者吃喝玩乐而已!这些,他给不了她们。即使给得了,他也不想无偿付出。他生活独立,他希望未来的结婚对象也具有独立性,在日常生活中不要相互依靠(当然,感情的依赖是必须的,他赞成和拥戴精神恋爱),那样走到最后一定失去自我。
    原计划天津之行的第二天是要去新建的铁闵钢材市场转转,吃过午饭再驱车回京。但韩晴想早点回去,因为她父母来京看望女儿,中午到达火车站,需要她去接站。朱墨直想了想,决定将范海兰和白启书留在市场调查情况,其他人跟车回去,这样就可以赶上中午到站的火车。这个决定是在车上决定的,当时汽车正在接近市场,但没人知道市场在哪儿还有多远能到。决定下来,没有人说话,范海兰和白启书虽然都不愿意却也没有反驳。接着,汽车靠边停下来,白启书和范海兰下了车,又拿下一大堆宣传资料。小易用同情的目光扫了他们一下,递给他们两瓶矿泉水。车开之前,朱墨直又交待了一番。白启书连声答应,范海兰一声不吭。
    汽车绝尘而去,白启书提着资料对范海兰说,走吧,早发完了早回去,晚了怕连火车都没了。范海兰愁眉紧锁,慢吞吞地说,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肚子疼得厉害。他看看她,的确脸庞通红,怕是发烧了吧!他有点无奈,心想早没病晚没病,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呢!可是他只能说,那好,要不要吃点药?他知道这是废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马路上,哪里有药店呢?她摇摇头没说话,坐在马路牙子上,两条腿夹着脑袋,看样子非常难受。不像是装的,他心里调侃。没办法,他也陪着她坐了下来。日头很足,他们坐在一棵蔫巴啦叽的垂柳旁。汽车驶过,尾气和尘土让他捂紧了鼻子,看看她,却纹丝不动。白启书突然觉得很“冷幽默”很有意思,竟然独自笑起来,还发出了“嘿嘿”声。范海兰把脑袋拔出来一点儿,歪过去看着他说,你没病吧?傻笑个屁!笑声嘎然而止,他看看她,也不回答,就那样看了半晌。见她脸色有所缓和,他说,可以走了吧?大小姐!她的感觉确实好了许多,刚才站着都有点儿费劲。但她不想现在就走,便说,要不我在这儿等着你,你自己去发吧!白启书想了想说,市场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呢,咱们也不认识,一会儿打车去,下了车你就在市场门口等我,我自己去发,发完了再打车去火车站,行不?她稍作思考,便站起来说,好!看她那样,他忽然觉得她可能就是不想去跑市场才装不舒服的。但话已说出口,白启书只好招手拦车了。
    也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有没有故意绕路,总之坐了大概二十多分钟,他们到了市场。白启书付车钱的时候顺便叫醒了睡在身边的范海兰。进了市场才发现这里才开始招商,入驻的商家很少,只有两条长巷旁边的门市貌似有人,其他的一律上着卷帘门。白启书灵机一动说,你看才这几家,我往西你往东好不好,用不了十分钟就能走完。她不满地嘿了一声道,你这人咋说话不算数呢?他笑嘻嘻地说,情况发生了变化嘛,分工当然也要跟着变化的,如果不让你去,你就拿不回来名片,朱总到时候肯定说你,我是为你着想。她哼了一声,你狡辩!她的口气软了,哭笑不得似的。他听出来了,顺势将资料分给了她一半,说,去吧,好好跟人家聊,说不定可以蹭来一顿午饭。她接过资料,鄙夷道,我才不稀罕呢,我要你请。他只好说,没人请你我就请,行了,快去吧!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哄小孩儿。
    正是午饭时间,坊间飘荡着诱人的饭香。这里的店铺一律不大,一般都是前面店铺后面住宅的格局,所以才有饭香不断飘出。白启书走了几家,简单介绍了网站,给人家留了自己的名片和宣传资料,换来别人的一张名片,别小看这张名片,对朱墨直就是个交代。可能正值暑假的原因,有几家店铺都是一家人在守着,老婆孩子围着办公桌转。这种氛围让白启书觉得亲切,让他更大胆地走进,而且想多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如果以后攒够钱,和自己的爱人开一间小店其实也蛮好的。但仅仅是一瞬间,念头刚刚生出就被他掐断了。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安心于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他真是累糊涂了!
    范海兰先于白启书一步发完资料,她在门口等他。谁都没说话,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轻松。她说,打车去?他点头,画蛇添足道,要不先吃饭?她环顾四周,说,哪有吃饭的地儿,这荒郊野外的。确实没有,就连打车都很困难。马路白花花地反射着阳光,看不见一辆车,也听不到车声。要不咱们往前走走,看那条马路上的车还多些,他说。她有点儿烦躁,一屁股坐下来,歇会儿再说。他也只得坐下来,拿出水问她喝不喝,她摇头道,我有。他喝了一口,从包里翻出了两包蛋黄派,递给她一个。她接过来,吃着。她说,那个该死的朱墨直,好活不找我。他苦笑,没说话。她问他,上次老朱说咱们部门你拿的最多,到底有多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他笑道,别听他胡说,肯定有人比我多。她问,到五位数了吗?他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老朱也才拿这数。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我只拿三分之一多一点儿。她便大笑了几声,之后道,你这个人啊真不实在,直接说不就得了,那可真是不多,我还以为你们随随便便都能上万呢!这次轮到他笑了,你从哪儿听说我们挣那么多?她说,我亲眼所见,贾素琳每个月不都是接近一万?咳,他叹气道,咱们跟人家比不了,他们公司可是行业老大,她又有老客户,光提成每个月就七八千,其实底薪一点儿不比咱们高。她恍然道,原来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都是贾素琳他们两口子瞎忽悠,告诉我销售好做,一个月不用太累也能拿个五六千。他问,你原来卖钢材一个月赚几千?她说,没准儿,好的时候也能上万,少的时候连三千都不到,我们也是靠提成,卖一吨提一块钱。他没想到卖钢材原来比他做信息还赚钱,便带着惋惜的口吻说,那你真是不该来这儿,你又不擅长编辑工作。她懊悔道,是哦,看来真是选择失误,那以后这边不做销售吗?他回答,当然做,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至少还得一年,你算算一年你得少赚多少钱啊?他越是这样说,她愈发悔青了肠子,就差捶胸顿足。她说,我当初只是想着天天坐办公室舒服,没想到我一点儿都不适应,还得按时坐班,我卖钢材那会儿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想不去就不去,只要能卖出货就行,不像这里迟到了还罚款,受不了。他幸灾乐祸,故意往她伤口上撒盐,真自由啊,你自己非要往笼子里钻,怪谁呢?她不说话了,空洞的眼神望向虚无。安静的她让他窃喜,同时也不太习惯。午后的热浪滚滚而来,她早晨化的妆此刻已无踪影,一面素颜收进他眼底。额头和鼻尖停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想给她擦试,但他没有带面巾的习惯。他只觉得那层汗珠好像滚在自己的鼻尖上,痒痒的,抹也抹不去。
    到火车站后,白启书排队买票,她让他买动车组的,既舒服速度又快。天津火车站正在改建,售票处是些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队伍已经很长。售票时间还未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头,他有点发晕,这时肚子咕咕叫了。他想着要不要先去买点吃的,一边排队一边吃,如果买的话要不要帮范海兰买呢?他犹豫着没有动地方,后面又排上了五六个人,因此他更有理由挨饿,更不能离开队伍去买吃的了。正想着,一个劲脆汉堡摆在了眼前,飘着香味。他还以为出现了幻觉,定睛细看,却是范海兰站在跟前。她边吃边说,吃吧,这儿还有两个鸡翅,你也吃了!他真饿了,因此接过来连声谢谢都没说便开始大嚼。她说,慢点儿,我又没跟你抢,别噎了。她递给他一瓶冰红茶。他稍作迟疑,接过来,突然觉得他们此时的言行举止很像一对恋人。她说,想啥呢,卖票了。他跟上前面的人,还回味着刚才的感觉,不知道她有没有那个意思。她没有男朋友,这一点他很清楚。她和他一样大,都属狗,这个年龄虽然不至于很着急终身大事,但也该着手准备,物色对象了。他想,等时机合适了,他要对她进行旁敲侧击。
    买好票进了站,他说,汉堡真好吃,等回北京了我请你吃。听到别人请客,她就表现得很兴奋,好像没吃过几顿饱饭似的。她眉飞色舞道,真的?你这次可要说话算话,别涮我。他说,那当然。她说,好,那先定好日子吧,下周三,免得你耍赖。他慷慨地说,行,就依你。在火车上,他和她说起了家乡,原来两个人所在的镇子竟然挨着,相距不过二十多里地。于是彼此的话题自然又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至火车到站。她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在杭州上学,妹妹暂时在家呆着,她父亲在老家开着造纸厂,他从她那里得知了简单的家庭情况。造纸厂在老家那边很赚钱的,她爸多半是个土财主,他想。她还有弟弟,那么老人的事情自然不用她这个女儿操心,至于她妹妹,他没去想。他只是觉得,如果做她家的女婿不会有多少负担,说不定还可能得到经济上的帮助。
    9月份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但也只限于白天的一段时间,早晨和傍晚已经非常凉爽舒适。朱墨直在办公楼的阳台添置了玻璃钢小桌和几把椅子,作为他的小型会议室,参加人员除了他,还有像白启书这样的四五个核心人物。每至傍晚,暑气消退,他就召开一次小型会议。目前,他们正在讨论关于11月份举行钢铁联谊会的事情。白启书觉得,朱墨直的想法一定会被上层管理者毙掉,因为成本实在太高,风险太大。为了尽快在圈内打出网站知名度,朱墨直计划在一艘豪华游轮上策划一次钢铁行业内的千人大会,力求做到前无古人,一炮打响。之所以在游轮上召开,朱墨直认为这会让所有人想起“泰坦尼克号”如此便具有莫大的吸引力。除此之外,朱墨直还打算请几个知名的主持人以及二三流明星作为招商的噱头。诚然,他的设想很好,可谓握住了时代脉搏,商业和娱乐相结合的形式也比较不错。但光是包下轮船的东南亚航线就要四百万,再加上其他费用,怎么说也要五百万以上,如此庞大的数额,一向谨小慎微的上层决策者怎么会同意呢?在未得到董事会首肯之前,他们的一切构想都是徒劳。白启书早想到了这一点,他觉得每天都在探讨的不过是朱墨直的一个白日梦,所以他一直都不积极,很少发言,只有朱墨直问他,他才敷衍地说上两句。很多时候,他都在想晚上和范海兰一块吃什么。
    从天津回来以后,白启书和范海兰偶尔会一起吃顿饭。倒不见得是什么大餐,也看不出来是谁刻意要请谁,只是条件便利而已,因为他们住的地方竟然相距很近。这也是在去天津回来以后,他们才知道的。白启书住在亚运村小营,而范海兰住在炎黄艺术馆附近,步行最多二十分钟就能到达彼此居住地。如此一来,两个人便一同回家,于是一块吃个饭也理所当然,谁让他们都不想回家做饭呢。而事实上,白启书并不是经常在外面吃饭,他更喜欢买两个肉加馍或者包子馅饼之类的主食打发掉晚餐。偶尔兴起,他会买些东西回家做自己想吃的家乡菜。和范海兰一起吃后,他发现晚饭也可以很丰富,没必要天天吃包子馅饼肉加馍。附近的饭馆很多,粥铺、火锅、家常菜、成都小吃、烧烤店等等。然而,再丰富也有吃腻的时候,终于有一天白启书哪里也不想去吃了。他对她说,买点菜,去我家吃吧,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她内心是想去的,只是没有明说。她说,你都会做什么呀?她说这句话时,故意拿腔作调,听起来像是不愿意去,但那眼神却已出卖了她。他从中读出了默认和鼓励,于是稍微夸大了事实,说,除了烙过不会,啥都会。于是,他们去超市买了鸡蛋、西红柿、鸡翅和黄瓜,还有一张大饼。
    白启书住在两居室中的小间。大间住的一对情侣以前也跟过朱墨直,如今男的在“我的金属”网,和贾素琳做同事,女的在冶金协会做数据统计。他们都认识范海兰,虽然没有特别熟悉,但同属钢铁圈,自然有话题,所以她一进门就跟他们俩在客厅聊了起来。白启书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得有条不紊,可乐鸡翅炖进锅后,他开始做西红柿炒鸡蛋,接着又拍了黄瓜切了大饼。弄好后,可乐鸡翅也熟了,于是收汁装盘。所谓饭桌是摆在客厅的茶几,一一摆好后却也不错,至少看起来很有食欲。范海兰抓起筷子,也让那两位吃,他们都说早就吃过了。于是,她不客气地下筷,边吃边夸奖道,白启书这手艺还真不赖,挺好吃,跟我妈做的不相上下。白启书笑嘻嘻地说,爱吃吧?她头也不抬地说,爱吃。他说,爱吃你就多吃点,一辈子做给你吃都行。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自然,说完就啃起了鸡翅。范海兰当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思,只是拿不准他这话有几分真,便假装没听见。一旦假装便有了破绽,脸红了,筷子也出现了短暂的不听使唤。她告诉自己不是为他这句话而窘迫,而是担心另外两个人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恋人关系没什么见不得人,但他们明明不是这种关系,偏要被别人误解成这种关系就有问题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在和她独处时绅士一般正经,连一个暧昧的词语都没提过,却在人前如此招摇。他有何目的,她想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人原是这般城府,不由得有些不快,仿佛受骗一样。
    吃过饭,他送她回去。穿过“欧陆经典”小区,就能到达她家。夜风凉爽,让人周身舒服。小区内路灯稀少,灯光照出很远,越来越弱,人影越拉越长。他们并肩走着,路走出了一半,谁都没说话。她浅笑道,你咋沉默了?她潜意识里希望他能说一些更深入或是更明朗的话,就像要对那句暧昧的话进行解释一样。他抬头看着被高楼切割成多边形的墨蓝色夜空说,北京的夜晚真的没有星星,不像家里,满天星光。他就像换了一个人,突然感伤起来,语气又是那样投入。她斜睨着他,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目不斜视——规矩的人。难道他的心也如此规矩?她的脸燥热,忽然觉得自作多情了,很是羞愧。她加快脚步,想尽快走完。他紧跟着她,还是不说话。到楼下了,她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问她上面还有什么人。她看了看窗户说,可能都还没有回来。他噢了一声,抬起的鞋尖在地上画着圈说,那我就不上去了,你小心点儿,等你窗口的灯亮了我再走。她没说话,转身朝楼道走去,大概三分钟以后,她从五楼窗口探出了脑袋,喊道,回去吧!他招招手,转身走了。她盯着他的背影,内心复杂,觉得这个男人真是难以猜透,他到底怎么想的呢?以前她遭遇过的男人除了太傻就是聪明过头,有没有伎俩看一眼便知,根本不用她绞尽脑汁去思考,而白启书让却她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几天,范海兰有意疏远了白启书。很多时候已经下班了,朱墨直还和白启书他们开着会,策划“泰坦尼克号”式的钢铁大会细节。范海兰便不再等他,找上别人吃饭或是独自回家。第一次,他打了电话给她,问她是否走了。那时她已到家,便说,我今天有事早走了,看你们还在开会,没等。他说,那好,没关系。他的语气听不出失望还是其他感情,总之一如平常,而且并没有多说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多想,她没了说话的欲望,便挂了。他们还没到能够干扰彼此生活的地步,谁也没有过问谁。
    那几天下起了秋雨,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来一场,还伴着狂风和闪电雷鸣。不早不晚,正是下班的时候,有的人带了伞,有的人却不记得带伞。其实带与不带并无多大区别,风一吹,伞就废了。于是,范海兰不再正常回家了,她要等着朱墨直的车,他回家正好从她家路过。那天晚上,车里坐了五个人,司机小严和朱墨直坐在前排,韩晴、范海兰和白启书坐在后排。车小,后面的三个人刚好伸开腿,稍一动弹便会挤到旁边的人。白启书坐在中间,右边坐着范海兰。她的头发被雨打湿了,额头贴着几绺,昏黄的光线下,犹如布贴画。外面风雨依然大作,车窗被水帘遮住,一派模糊的光晕晃来晃去。司机小严说这几天的暴雨都是台风闹的,浙江沿海一带已被台风刮得不像样子了。大家便称是,因为气象台也这么说,网络上的受灾照片也在他们脑海里浮现了。白启书动了动腿,没看范海兰,却问她,前几天好像你都很忙。她也没转头,唔了一声道,我妹妹来我这儿玩了两天,前天刚走的。他见她手里拿着手机,便去拿。她松了手。他摁了一会儿说,你妹妹比你漂亮,但没有你身材好。她一把抢过手机,笑着说,滚吧你,人家都说我比她好看。他不苟言笑,道,只有我对你说真话,你何必自欺欺人。她白了他一眼,怕他再说出更难堪的话来,便没答言。他又问她,那个穿军装的是你男朋友?她有些不悦,道,少胡说。他紧追不放,到底是不是呢?她说,你甭管。他又说,那你有男朋友了吗?她懒得理他,他能做到旁若无人,可她不行。朱墨直这时笑着说,白启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范海兰现在没有男朋友,你还有机会。小严也起哄道,白启书,行动吧,我支持你。他们的话让范海兰发窘,看看白启书,却带着笑。她想这人真是歹毒,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吗?她不由得怒火中烧,于是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我男朋友既要多金又要帅。韩晴两眼放光,问,有钱到什么程度?范海兰继续说,上不封顶,下吗,身家最少也得值个五百万吧!韩晴吓了一跳,说,我可没那么高要求,只要有房有车有修养有品位,像朱总这样就蛮好的。朱墨直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呵呵笑着。
    汽车在三环堵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绕上四环,还好风雨住了,四环也并不堵车。打开车窗,水花随着车轮飞起一道道弧形的波浪,唰啦啦叫着,隐没了。车内也恢复了平静,范海兰看看白启书,竟然在头枕后座闭目养神。她想,他也睡得着。他称不上帅,但也不难看,谈笑起来也自有风度。她心里打鼓,掂量着刚才的话是不是过头了。汽车没有往里开,害怕开进去却开不出来,停在了四环辅路。范海兰下车时没看清,结果一脚踩空,哎哟一声,两寸来的鞋跟掉了。她蹲下来,白启书赶紧下车扶住了她。朱墨直问要不要把她送回家,她拣起鞋跟说,不用了,没关系。朱墨直叮嘱白启书要把范海兰送回家,明天上班晚点也没关系。
    范海兰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右手拿着鞋跟。她埋怨道,什么质量啊,才买俩星期就坏了,明儿找他去。白启书笑道,谁让你臭美,穿这么高的跟儿,你个子又不矮,非要弄得像骆驼那么高大。她啐道,少说风凉话。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以后在别人面前,别说让人误会的话。他装傻道,我没说什么啊?她哼道,你别装,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可别人都当真。他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你应该理解,我这个人内向,只有人多的时候才敢说出真实想法,听上去像是开玩笑,其实比真话还真。她被绕了进来,不解道,没听说过这种内向。他说,很好理解,人多了即使愿望落空也不尴尬,只当是玩笑,不像只有两个人,玩笑开不起来,说什么都能当真,而其中肯定含着假话。她不说话了,差一点儿就被真真假假绕糊涂了。到小区门口时,她不让他跟进去了。他说好,又说,我跟你说句真话吧!啊?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他便趴在了她耳边。说完,他朝她笑笑,给她留下远去的背影。是的,他说了那三个字,那三个最具欺骗性的汉字。她一时愣了,眼前一派朦胧。雨后的世界嘀嗒嘀嗒,像在睡梦中流泪。然而,却是欢喜的泪。
    贾素琳打电话嚷嚷着要范海兰请她吃饭,范海兰不明就里,贾素琳说,你跟白启书好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儿,请顿饭吃也应该吧,当初要不是我那么夸奖你,他怎么会对你用心呢!范海兰不屑道,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说了,我跟他根本没有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啥样儿的。贾素琳说,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他?范海兰说,你要是再提他我可要挂电话了。贾素琳正经起来,说,哪天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我有事儿跟你说。范海兰问,正事?贾素琳嗯了一声。
    挂掉电话,范海兰想旁人都认为她和白启书是那种关系了,但她自己却是最没底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对她说过那三个字吗?如今想来,却真的好像梦。这段时间虽然他们一直一块回家,一起吃饭,但二人世界里,他再也没有过任何爱的表示,他不像是她的男朋友,倒像普通朋友,无性别区分。再看看他们谈的话题也都和感情无关,有时谈到爱情婚姻也都是身边人的,与己无关。连谈论的口吻都是置身事外的,仿佛他们俩都已打定主意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似的。不过这样也好,不用有什么负担,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在一起也很正常。可长此以往,是谁玩了谁呢?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吃亏的事情从来不干,可在这件事上仿佛由不得她了。她想绝对不能这样下去,她需要动点心思,哪怕一点点,只管切中要害便一切了然。
    贾素琳住西三旗那套大三居。此外回龙观附近还有套一居,现已租了出去,租金刚好够付月供。范海兰下午两点多出发,三点多到了车站,给贾素琳打了电话,得知她在家便直接上楼。十八层,贾素琳给她开了门,换鞋时她发现一双眼熟的运动鞋。是白启书的鞋,她没多大意外,知道贾素琳又在玩把戏。进了客厅,范海兰看见白启书正站在阳台上,把盏望着窗外,自有一番悠闲。白启书知道她来了,慢悠悠转过身,坐在她对面,调侃道,刚起床吧?她白了他一眼,自豪地说,今儿我十点多就醒了,不饿,就一直躺着,快到十二点才起来。贾素琳说,看你们俩来了就吵嘴,真是一对欢喜冤家。范海兰不接茬儿,盯着电视机,在演蹩脚的电视剧。
    半晌,范海兰才想起缺了一个人,便问,朱墨直不在?贾素琳说,人家哪有功夫在家呆着,不知到哪儿疯去了。白启书说,我说在公司呢,你还不信?她说,肯定也是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一听狐狸精,范海兰知道有故事,便问,狐狸精是谁?贾素琳反问她,你看你们公司谁像狐狸精?她摇摇头,目光投向白启书。他抓耳挠腮,不发一言。贾素琳又问,朱墨直是不是天天跟韩晴呆在一起?她明白贾素琳嘴里的狐狸精是谁了,她迟疑地摇摇头。贾素琳说,摇头算啥,是不知道还是否定的答案?范海兰说,不清楚。她看见白启书朝她使眼色。贾素琳也看见了,她说,亏我平常跟你们好,关键时刻都护着他,我连个小骚货都不如。白启书说,你没调查清楚快别乱说,对朱总多不好!她气急败坏道,都领家里来了,难道非要上床才能说吗?他说,那不是下雨嘛,她家离得远,路又不好走。她说,你别净向着他说话,他不就是你领导吗,有啥了不起?范海兰听明白了,肯定是下雨那天,朱墨直让韩晴住在这里了。她便说,住一宿怕啥,就你多心。贾素琳一听这话火了,身体前倾,冲着范海兰大声说,住也不行,这房子是我买的,月供我出的,她凭什么住?她那样子就好像面前不是范海兰而是韩晴,像要把火气都撒在范海兰身上似的。范海兰看看白启书,彼此摇头。贾素琳喘着气重新靠在沙发上。这种事情,范海兰和白启书都有了经验,那就是保持沉默。她看着贾素琳起伏的肚子,问几个月了,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她想转移话题,但贾素琳似乎并不想换,她气道,明儿我就打掉他,反正生下来也没爸,还不如不生。白启书道,别说气话,你真舍得也行!贾素琳说,有什么舍不得,他的孩子他不关心,让我一个人受罪,你看着,明天我就流了他。范海兰瞪着白启书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晚上,贾素琳请他们俩吃了火锅。在饭桌上又说了一大堆朱墨直的不是,唠叨完了,她对朱墨直的不满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她的不满积蓄已久,亟需发泄,范海兰和白启书便是她的发泄渠道。她不需要安慰,甚至不需要你认真听,只要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即可。贾素琳让白启书深深懂得了怨妇是如何炼成的。他觉得贾素琳够傻的,自从跟了朱墨直似乎就没有发自内心地快乐过。从一开始,帮忙给他张罗公司,因为财政问题和老家人翻了脸差点儿就要闹到法庭,卖掉公司以后,朱墨直名义上去留学,实际上是懒得跟她在一起生活,买下两套房子,月供都是她一个人忙活,为此她又变成了赚钱的机器。如今好不容易学成归来,也有了工作和收入,却一分没有贴补家用,光是买车的钱就得他一年的工资来偿还。他真搞不明白贾素琳图的什么,这样活难道很有意思吗?范海兰说,她能怎么办,进退两难啊,路都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以后她要是再找我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可不来了,你也别来,该让她自己好好反思。白启书说,你现在都不可怜她一下,还是好朋友呢?她叹气道,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呀?他问道,你有什么好可怜的,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谁能伤害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伤害到了她,为什么她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呢,难道她没拿他当回事儿?
    一个周日的中午,白启书在饭馆刚吃过饺子便接到了范海兰的电话。看见她的号码,他的第一感觉是他要约他出去逛街或是吃喝玩乐之类的事情,属于恋爱入门级别必须要干的琐事。但他猜错了,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现在有钱吗?他猜到她可能要借钱,便说有,回答得并不痛快。她说,有多少?他忽然慷慨起来,仿佛意识到刚才的怠慢不应该。他说,你需要多少?这次轮到她笑了,她说,我有急用,一个月内就能还你,三万现在你能拿出来么?三万块钱他还拿得出来,只是这数目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大,并且毫无铺垫,她一个电话就让他拿出来真是让他心有戚戚然。他想探探底,便说,你能告诉我这钱干什么用啊?她说,你放心,肯定不是不法勾当,可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以后还钱了再告诉你,好吧?他只能说好,然后她说一会儿过来拿钱,让他去银行取。挂了电话,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钱借得还是借不得。他拨了电话给贾素琳,跟她说了这件事,问她对范海兰的了解。贾素琳说,没事的,一她不会跑,二她也有还钱的能力,就算她不想还你,我还可以还你呢,因为我欠着她两万多呢!她这么一说,白启书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底,心想范海兰还真是很有钱,至少比他强。要挂电话时,他叮嘱贾素琳不要把这件事跟范海兰说,他怕范海兰想歪了。贾素琳说,明白,你还要追她,还要保持你在她内心的形象是不是?白启书懒得分辩,便说,随你怎么想!
    范海兰打车来的,看来还真是有急用。小区附近就有一家银行,白启书取出钱来,整整三摞簇新的人民币,掂量掂量,相当有份量。交到她手上时,他的心不可避免地颤了几颤。他对自己说,妈的,真是小家子气,看人家成百上千万地出出进进都面不改色,这点儿钱算什么。但关键是,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买彩票中奖得来的,而是他这几年的积蓄,一点点攒下来的,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才心疼。他帮着她把钱塞进了她的皮包,速度之迅急仿佛特务在交接重要情报。终于,她怀抱皮包,无比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还问他要不要打张欠条。她的真诚让他不好意思,笑道,算了,咱们俩谁跟谁呢!她充满了感激,眼神闪烁着说,我会尽快还给你,最晚下个月。他口是心非,不着急,我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用不着归用不着,钱还是存自己卡里心安,白启书一直都这么觉得,可是他绝对不能实话实说。眼下范海兰还有急事,便不再多说,抱紧钱坐上车走了。白启书目送载着她的车不见了踪影,他耸耸肩,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关于在轮船上举行钢铁大会的这一设想最终被上层领导全票否决,他们才不管朱墨直等人为了这件事开了多少次会议,费了多少脑细胞,牺牲了多少下班时间。总之成本太高,风险太大,连业内老大都不敢如此铺张,你一个刚刚成立没多久毫无客户基础的网站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呢?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结果就是被老虎吃掉,做领导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啊?老黄苦口婆心教育朱墨直,让他从实际出发,不要再好高骛远。朱墨直委屈满腹,又无处倾诉,他不想说给贾素琳听,自始至终他都觉得她不能理解他。当初只是因为一种被世人称为“患难见真情”的状况,他们才走到了一起。那真情只属于患难期,如今他对她几乎没有了感觉,他们压根就不是同一精神世界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弦断有谁听呢?朱墨直开着车(他已拿到驾照)兜兜转转,哪里人少朝哪里开。他郁闷到了极点。最后,朱墨直开到了郊外的一处养鱼池,是收费的,可以钓鱼。于是,他放下所有烦恼,钓了一个下午的鱼。回来时又在水塘边的老农里买了十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这个下午他想了很多,回去时也有了新的打算。
    朱墨直回去以后,把买来的荷花送给了自己部门内的每位女性一支,剩下两支便打算拿回去送给贾素琳。次日,他又送了每位女性一个玻璃花瓶,用来养昨天的荷花。大家都在猜测他这是什么意思,白启书想朱墨直肯定是要辞职了,不然为什么送东西?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嫌办公室里没有一点绿色吗?应该不是,但朱墨直却一点都没有透露,也没找那几个核心人物谈心。这让白启书感到一丝不安,直到下班前半个小时左右,他才把部门所有人叫到了办公室。他的表情是沉重的,但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他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又说了自己的烦恼,但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事,只是最后下结论道,从明天开始我要休息几天,自从回国以后我还没有过完整的星期天呢,真是太累了。他告诉大家他休假的这一周内更要努力工作,积极上进。本来白启书以为朱墨直会将他和另外几个所谓的核心人物留下来透露一些有关“休假之说”的真相,但是没有,说完以后便散了。于是他只能在回家的路上和范海兰交流此中疑问。范海兰显然没有他想得远,心思也没在这件事上,只是听他分析而已。最后,他只得直白点要求道,你能不能说说自己的想法,他会不会辞职?她说,他要是辞了,我也不在这儿干了,离了他活得更好。他有些惘然,自语道,你能去的地方很多呢,我就不行了,北京这几个同行业的网站我差不多都转过了,再想干这行只能到上海或者广州了。她说,那就去呗,北京哪里好了,值得你这么留恋?他慢悠悠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说,北京不是有你吗?她切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在北京,又不挪地方,你还怕赖着你的钱不成?这一问一答含了明暗两层意思,彼此心照不宣。他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既然这样,让我去认认你家门吧,将来你要真是不还钱的话,我就去门口堵着你。她说,没问题,但今天不太方便,我那儿有人。他话里有话,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她呸道,少胡说,是我妹妹。他“咦”道,她不上学吗?她说,她来北京有事儿。见她不太愿意讲,他便不再问下去,当即约定好等她妹妹走了再去认门儿。
    只四天,朱墨直便回到了公司。换了一身衣服,显得略为精神,然而仔细来看,明明是强打精神。上午来的,挨到下午,朱墨直把白启书、范海兰以及另外四个他从其它公司挖过来的人叫到了会议室。他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双手掩面,看起来非常难受,仿佛便秘一般。他揉揉脸,终于将双手从脸上挪下来。他说,这两天我去了一趟上海,到“我的金属”网见了他们老总。他欢迎我去他们那里工作,但是有一个很残酷的前提条件,是早晨才打电话告诉我的,那就是不让我带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许带,特别指名道姓强调了白启书,这真让我两下为难。说到这儿,他暂时停住了。白启书心里一颤,心想为啥偏偏提起我,难道就因为我辞过他吗,不要就不要,以为谁想去呢?他很是激动,但表面装作平静,他不想让朱墨直看出他的真实感受。朱墨直挠着脑袋,继续说,我一旦走了,大家的现状肯定会发生变化,那些我为你们争取来的利益,虽说微不足道,但是我如果真的走了,这些小利益也不见得能保住。你们也知道公司对成本控制得厉害,工资肯定会降的。说到这儿,他又停顿了。看着大家,但是大家有的看着他,有的埋头盘算,都在等着他的最后决定。他咬咬牙,颇为动情地说,跟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是真的,说实话我狠不下这个心,所以我最终决定不走了。我希望大家能够振奋起来,把工作做好,既然公司不允许我们做这做那,咱们就从眼前出发,先把信息做好,过两个月便收费,那样多少能有些收入,等到过年也可以发点儿奖金。他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个舍己为人的大英雄,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还是真的对眼前这帮人动了感情。
    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但结果并不是白启书想要的。对目前这个公司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不想去“我的金属”网那是假的,只因为朱墨直传递过来的老总声明让他气不过才那样想而已。不过,这样倒也好,就此死了他的心,断了他跳槽的愿望,能让他安心在这里做下去。以前,朱墨直曾经暗示过如果去“我的金属”也要把他带上,这个小小的暗示在白启书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浪。想当年,准确地说是四年前他因一时逞能从名不见经传的“我的金属”网出来以后才明白了那个网站有着很多优势,以至于他一度处于后悔之中,一度想通过各种方法吃得回头草,就差和“我的金属”的老总直接对话了。如今,朱墨直的一席话彻底粉碎了他的愿望,他才发觉生命越发变得难堪,比他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难堪。人需要活下去,有些事就必须接受。到了现在,白启书只能另找出路,在找到这条出路之前,他只得乖乖呆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平常,但白启书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工作热情,每一天基本上都过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那日下班后,范海兰主动请他吃饭,他也没问为什么,便和她去吃了水煮鱼。她看出他精神不振,便问他为什么这几日一直没精打采。他不把她当外人,便说出了内心的苦闷。范海兰开导他说,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想卖钢材的话跟我说一声,我立刻在北京天津给你找一家。他说,我不适合卖钢材,再说这行我做了好长时间,扔下怪可惜的。她说,那怕什么啊,难道这个你要干一辈子不成,还是想成为冶金协会那样的老专家啊?他苦笑道,才不是呢,更何况我也成不了。她鼓励道,那不一定,你知道朱墨直干到月底就走,他一走,总经理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说不定就能轮到你呢!他有些吃惊,便问道,谁说他月底要走了?她说,你不知道吗?他茫然地摇摇头。她噢了一声说,忘了,贾素琳不让我告诉你们呢,不过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吧,朱墨直跟老黄说好辞职了,月底就要去“我的金属”网工作了。白启书的心凉了半截儿,他没说话,表情木木的。范海兰凑近他说,你可别说出去,他不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缠着他不放他走!白启书愣住了,好像突然被人打懵似的。朱墨直在骗他,起初白启书有点儿想不通,等他稍微静下心来一想也就明白了。如今那些曾经被朱墨直挖过来的人都成了拖油瓶,他哪里顾得了他们,关键时刻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只有自己。很正常,如果换作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吃过饭,他们没有坐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回家。因她说吃得多了,想走走,而他也没什么急事,便陪着她一起往回走。人行道上还算安静,来往的人不多,他们并肩走着,中间隔了很小的距离,衣袖偶尔擦到一起,在她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其实,她是想跟他多呆一会儿才有意提出走回去的。像他们这样在夜晚散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拉拉手都不肯。他不是感情的木头,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在恋爱方面虽谈不上高手但也不至于傻到如此地步。他表现得如此谦谦君子翩翩绅士不过是装出来的,这种假装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有目的的自觉地装,另外一种是因为真心爱她而不轻易去碰她,那就是不自觉地装了。她希望是后一种,她也认为是后一种。借他的钱,她的本意并不在于钱,只是想试试看他舍不舍得。但这钱后来确实有了重要用处,十天半拉月不可能还得上,因此她又得找托辞延后了。她只是说,借你的钱怕还得用一段时间才能还你,你不着急用吧?他说,不着急,等有了再还吧!她又说,到时候我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你。他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如果没钱,还点别的也行。她说,我不知道你缺什么?他狡黠地说,缺个老婆。她红着脸道,那我可没有。他便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狭长而有神,像两把温柔的小刀扎入她的心脏。
    他是爱范海兰的,可也未见得对她有多么信赖,借给她钱时一样惴惴不安,害怕她由于种种原因还不上或者耍赖不还。他究竟是爱她,还是爱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让他回答母亲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一样为难。毫无疑问,这是一对矛盾,但矛盾也可以相安无事的共存。只要金钱和范海兰没有处在对立的位置上,那么一切都将和谐共生,他可以右手抓钱,左手搂着她。他怎么会爱上她,鬼使神差般就和她谈起了恋爱呢?她算不上漂亮——当然漂亮的多半也不会喜欢白启书;她穿着打扮很俗气,言谈举止也毫无气质可言;她脾气暴躁,直率任性,经常得罪人;她不爱看小说不爱写字不爱上网聊天;她虚荣至极,喜欢听奉承话缺点一箩筐,而他却爱上了她。他知道,他爱她的真实和坦诚,对他从来不说假话;爱她对他的好和依赖,应该说是他发现她对自己有意思才主动了一下;爱她赚钱的本领和还算富足的家庭。再有,他感觉到自己可以把握她,哪怕以后真的结了婚,她依然会听他的。虽然她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上是纸老虎,心眼比他少多了,她斗不过他的。她的聪明全写在脸上,而他对她来讲是深不可测的。她借了他的钱,不就是为了试试他的心吗?他早就了解过了,她是不会缺钱的。凭她这几年的积蓄,早已够在北京买套两居室了(当然是首付)。这是贾素琳跟他说的,而他自己也了解到范海兰自己住的房子有两个房间都租了出去。他怀疑这套房子已经被她买下来,用房租来抵月供,对此她不置可否,因此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试就是试吧,这有什么?反正他也不着急花,有了钱在她那儿,她总好像欠了人情一样,让他有借口说些情人之间的俏皮话,过过嘴瘾。他不能碰她,起码在很多东西未确定之前,他必须坚守原则。不是不想碰,只是这碰的代价太大,万一某些事情并不是他了解的那样,怎么办呢?虽说她不见得要他负责什么,可他还是喜欢从一而终,不想半途而废,那样太耗费精力和财力。
    朱墨直干到九月底就辞职的消息渐渐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而当事人始终不露声色,但朱墨直对员工的管理明显松了,大有放任自流之势,因此有些人暗地里开始找工作,打算离开,都以为钢铁部将会取消。终于在9月25日这天,也就是中秋节下午发月饼的时候,朱墨直告诉大家他要走了,并且邀请大家聚餐。一共坐了三桌,在一个大包间内。喝酒、照相、真真假假的道别轮番上演,朱墨直的眼睛在某些时刻竟然噙了泪。倒是白启书一杯酒未喝,别人争先恐后来敬朱总,他却一直坐在位置上安静地吃菜,好像一切热闹与他无关。事实上,的确与他无关。他对朱墨直有点儿不满,如果不是朱墨直,他一定还在原来的公司工作。听说那里工资涨了许多,而且各项待遇也都比现在的公司好,这不能不使白启书的心理失去平衡。简单来说,朱墨直打破了他的生活之后又不负责任地拍屁股走了人,却把他们留在了他一手制造的烂摊子里。想想就让他窝心,白启书怎能对他没有意见呢?屋内的喧嚣迫使他走了出去,手里还拿了一罐啤酒。范海兰见他开门出去,便也跟了出来。她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夜晚凉,啤酒也凉,顺着喉咙流得白启书透心凉。本来他没有那么伤心的,可酒这东西是越浇越愁的,他便越想越伤心了。他的人生在此拐了一个弯,且是由于朱墨直才硬生生拐了弯。说朱墨直毁坏了他的人生有点言重,但罪魁祸首就该算他。三年前,白启书自己的错误决定让他走了弯路,如今好不容易修养生息过来再次步入正轨却杀出朱墨直改变了他的前行方向,怎能不叫他悔恨。范海兰蹲下来,跟他一起坐在饭店门前的石阶上。秋风吹着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远处的高楼大厦、明暗的灯火以及车声人声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繁华。这样的夜晚,她的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她劝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无绝人之路,你以为你处境不好,可是比你不好的人太多了。他显然听不进去她的话,摇着头说,再不好的人也在往前赶,我停滞不前就等于倒退。她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个人活个人的,离了谁地球都转。他抬头看她的脸,朦胧而又嫩黄的,带着水果一般饱满的乐观。到底是女人,想的就是少,他暗自慨叹。见他不说话,她也怆然。半晌又道,不如国庆时我们出去散散心吧!他问,去哪儿?她说,去杭州吧,我想看看西湖,而且我弟也在那儿,顺便看看他。白启书听她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想出去玩的心思,便说好。当下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俩人谈起了旅程安排和风景名胜。
    真要去旅行,白启书倒认真盘算起来,将范海兰原来的想法几乎全部推倒了。范海兰想早点去,比如9月30号或者10月1号,但白启书的意思是晚几天飞过去,不坐火车,因为黄金周里的火车票是想都不用想的。他到网上查了,飞机票在10月3号这天打了4折,是假期内最便宜的,因此便决定这天去。她嫌晚,时间短,玩得不够尽兴。他说,可以晚两天回来,错过返程高峰,那时人还少,票也便宜。日期和交通工具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是行程。他也规划好了,先飞到上海逛两天,累了再到杭州悠闲地享受一下再回北京。对此,范海兰没什么主意,既然有人想这些,那她只管玩就好了,反正只要能见到她弟弟能到西湖转一圈就好了。当然,她知道这次出去玩的本意还是为了增进她和白启书之间的感情,对他多些了解,以期能将关系进一步明确从而走向明朗。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嘴上虽然说不着急,可心里有数。旅行里的两个人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和人群,定能更加放得开,机会当然更多,就看他要不要把握了。
    到了那天,白启书不到六点便起床了。飞机7点半起飞,大巴车到安徽大厦附近大约六点半,他们需要赶上这趟。还没洗漱,他就给范海兰打手机,通了,可就是没人接听。他想她肯定还在睡觉,便先去洗脸刷牙。整理好行李又给她拨了一次,依然无人接听,只是一首烦躁的彩铃翻来覆去地唱。他有些不快,提着行李出了门,打算上门找她。走了一半路,她的电话打来了,她说她刚起,声音中还带着睡梦的味道。他看了看时间,叫她快些收拾,他去找她。挂了电话,他知道这次多半赶不上大巴了。果不其然,她虽然收拾得很快,但大巴还是比他们先走一步。没办法,他们只能打车。上车时,白启书故意让范海兰坐在前面,那意思是让她付钱,因为是她造成了迟到。他的脸色不好看,她讪讪地坐在了前面。路上无话,所幸一路畅通,并未晚点。她付了钱,他到后备箱里取她的大包。他说,咱们又不是过日子去,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她说,给我弟拿的吃的,还有我的换洗衣裳,那不得一大包啊?他没说什么,拉起了包。她赶上来,从他手里抢过拉杆说,我自己拿,不用你。他放开手说,不用算了,倒还清闲。办好登机牌,又将那只大包办理了托运。他嘀咕道,这当姐的还真够意思,拿那么多好吃的。她笑道,你吃醋了?他诧异道,我有病啊,吃你们姐弟的醋!她笑道,还否认,那干嘛酸溜溜的!他用轻视地口吻说,我可没有。
    终于上了飞机,她挨着窗口。上升的那一刻,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远,她的心也悬了起来。这是一次旅程,同时也是一场赌注,她现在的心情就像在摇色子,杯底扣的到底是大是小,只有旅行结束才能知道。色子虽然是她耍的,但未来并不由她说了算。她若是赢了,那可以得到白启书的爱和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恢复单身,把3万块钱尽快还给他了事,当然,她对感情或者男人的看法肯定会随之受到影响,但还不至于否定和怀疑他们——男人和爱情。白启书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没有感到不舒服。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不见得有多好,长得不帅,也不是很有钱。然而,他对她有意思,也许能给她安稳和长久,这就是她想要的,仅此而已。
    飞行平稳,她睡着了。他不困,只是有点乏。替她拉下机窗,刺眼的阳光和翻卷的云层消失了。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对于这次旅行,他还是充满期待的,重要的不是去哪里玩,而是和谁一块去。和她单独行动,他有着几个目的。那应该是心照不宣的,在网上订宾馆时,他只定了一套双人标间;在皮包最隐蔽的地方,他偷偷放了一盒安全套;在心里他盘算着最佳时机。所谓最佳时机谁也无法预知,靠的只是他和她相处的融洽程度,火候到了自然什么都能干。在这件事之前,他还需要进一步了解她,确定她就是他想要的。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了。取了行李,他们去坐公交车到预订好的酒店。上海的天气要比北京热得多,而且有些闷。机场出口距离公交站有一段距离,范海兰跟在后边说,咱们打车吧?他摇头道,不用了,你又不熟悉路况,万一司机绕道岂不多花冤枉钱。白启书拉着箱子绕了一个大圈才到他们要坐的公交车。等了很长时间,车还没到,范海兰又嘟囔了一次打车,白启书装作没听见。他心里也纳闷公交车的间隔时间为什么这么长。车终于来了,人不多,他们还找到了座位。车程很长,绕来绕去把他们俩绕晕了也还没到达目的地。他想,这么远如果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她想,早知这么远真应该打车,免得它走走停停,浪费时间。他们俩并排坐着,彼此看了一眼,仿佛在交流想法。终点站到了,白启书跟售票员打听了一下,得知他们要入住的酒店就在附近,于是道谢后下了车。说是就在附近,但仍然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白启书才推开门,范海兰便冲进去躺在了床上,仰面叫着,累死我了。他白了她一眼说,这就累了呀,一会儿出去玩走的路更多,你还受得了?她说,那我不去了,睡觉。他说,大老远跑上海来为的是睡觉,那还不如在北京睡呢!她说,明天再去玩吧,我先休息半天,养养精神。他坚决地说,不行,现在是差一刻1点,3点必须出去,我去买饭,你呆着吧!他出去了,她笑着想,有人伺候就是好。
    上海也没有多少地方值得逛,他们先后到城隍庙、外滩、南京路和淮海路走了一圈,累得腿都细了。在上海花掉两天时间,6号上午他们坐上了前往杭州的大巴。范海兰又靠在座背上睡着了,这几天一旦闲下来她好像都在睡觉。他皱皱眉,拿过她的包,想找一块口香糖。翻了半天,口香糖没翻到,倒是找到一张说明书。他想扔掉,但上面的几个字吸引了他。那几个字是“磷酸氟达拉滨”他不晓得这是什么药,继续往下看,不禁吓住了。在药物适应症这一项清清楚楚地写道,适用于b细胞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他没有再往下看。他看不下去了,一点儿心情都没有了。这张药物说明书怎么会到她的书包里,难道她有白血病?这不可能啊,她虽然总是喊累,但那是懒的体现,并不是体质问题。这张说明书究竟怎么回事呢?他有些着急,真想马上叫醒她问问清楚。他告诉自己先冷静下来,一张说明书说明不了什么,事实很有可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能够确定,她有事瞒着他,并且与白血病有关。想到这儿,他有些庆幸,庆幸这两天在上海并未和她发生实质关系,甚至连吻都没有接过。他有时很相信直觉,一直未对她放心,原来真有他不知道的,而且事关重大。还好昨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干。他的自制力那么强——他简直有些佩服自己了。
    昨天晚上他们在人行道上散步,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合适的氛围和环境,总之一切都像是为他们俩安排的。因回去得晚,竟然在梧桐树的枝杈间看见了月牙,黄而嫩的,就像她那反光的一抹脸颊。她的领口很敞,他面对她站着便能隐隐看到里面的内容,但他把眼光移开了。本来牵着的手这时候却都自然垂落着,他闻到了她的气息——温暖而节制地横冲直撞。也许她充满了期待,那小而厚的嘴唇,像两片红嫩的果肉。他吻了上去,因为在大街上,他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然后错开她的脸,抱住了她。她以为回到宾馆一切都将顺理成章,可是他没有,连吻都只落在她的脸上而已。关了灯,她辗转反侧。他一样睡不着,但一次也没有翻身。迷迷糊糊中,她问他,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然后他好像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可他没有进行安慰。早上醒来,他记起了昨晚。看看她,却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便又觉得那是梦了,因此便没有多言语。恋爱中的人经常做梦,所以很容易混淆事实和梦境。
    到了杭州,他们先找了宾馆。吃过午饭,便去美术学院找范海兰的弟弟,那一大包东西自然被白启书提着。她弟弟学的是艺术设计学,听她说考了两次,都因为英语成绩而与中央美院擦肩留憾,后来不得不上了浙江美院(已改名中国美术学院)。这个年轻人果然带着一股艺术家的气质,但更多的还是city boy的时尚元素,刺猬一样的头发根根竖立,耳钉和项链一样不少。她弟弟虽然话不多,但能确定是个健康的有活力的年轻人,不像得了血液病。白启书一边看着眼前的姐俩说着话,一边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不是她,也不是她弟弟,那是她什么人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这和咒她有什么分别。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她问问清楚,岂不一切都明白了。但他不知如何开口,不是不想问,是不敢开口,他害怕她说出的事实是他猜想中的任何一种,那样他和她之间就只能说拜拜了。美好的人生是需要健康作基础的,如果她或者她的家人有了不幸,那都将成为他的累赘。他固然爱她,但并不是无条件的爱,很多东西都能破坏这份爱。它很脆弱,他亦无能为力。他憎恶别人带给他负担,扰乱他的小生活。
    和她弟弟一起吃晚饭,她把他向她弟弟简单做了介绍。她弟弟有一双和男人不相称的大眼睛,倒和她颇为相似。大眼睛盯着白启书看了几下,弄得白启书好不自在。她弟弟的目光带着一丝敌视,好像在警告白启书要对他姐姐好点儿。当然,很可能是白启书单方面这样想,人家孩子可看不懂他的心思,只是习惯装酷而已。饭桌上,姐弟俩说着家里的事,白启书插不上话,只能侧耳倾听。他听得很仔细,甚至想从中找出有关那张说明书的蛛丝马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疑点。弟弟问姐姐,爸妈都好吧?姐姐答,好着呢,就是想你呢,咱们俩都在外面,只有妹妹陪着他们了。弟弟说,他们俩就是伴儿,没事找乐呗!姐姐说,咱那儿又不是城市,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也有好多去处,他们只能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打牌斗斗嘴。“好着呢”范海兰说的这三个字让白启书略感安慰,依此来看不太像是他们家里人。白启书心不在焉,好在范海兰和她弟弟在热烈地说话,没有注意到他走神儿。
    吃完饭,道别之后他们俩便坐公车回去了。下车时,他们才发现下了雨,虽然不大,两个人的衣服还是在走回宾馆的路上被稍微淋湿了。范海兰先洗澡,然后让他去洗。白启书有心事,但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他仰面躺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只露出脑袋枕着缸壁。泡泡很解乏,差不多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敲门声。他猛然醒了,听见她叫他。他答应着,连忙从浴缸里出来,问她什么事。她说,梳子在卫生间,给我拿出来。他好歹擦擦,又拿大块浴巾裹了身子才开门。她进去拿了梳子出来,他还愣在门口。门开得不大,正好容下一个人,她侧着身子往外走,胸部故意擦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她扔掉梳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看着看着,他们便抱在一起接起吻来。晕晕乎乎就到了床上,她的手伸到他腰间的浴巾内侧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并随之停止了手和嘴的动作,人仿佛一下子僵住了。他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她的心凉了,整理好睡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不解、质问、气恼和羞愧。她说,为啥?他迅速找到一个老掉牙的理由,装作一本正经地样子说,我们,我们还没结婚呢!范海兰一听,噗哧笑了,心想这个人不至于这么老古董吧,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这样的人,而且还让她范海兰碰见了,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得而知,也不好再问他。过了半晌才问,那你为啥不给我单订一间房?他干脆地说,浪费。她又笑了,便不再理他,兀自躺下睡了。他觉得他的谎言很明显,迟早她会明白过来不是这么回事,还是早点把那张说明书弄清楚地好,不然夜长梦多,说不定局面会发展到他无法收拾的地步。
    第二天上午依然下雨,雾蒙蒙的天,还有一阵阵风。他们买了把伞共同撑着,在西湖边转,后来又乘船游览了花港观鱼、三潭印月等名不副实的景点。已到中午,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坐在西湖边上的小亭子里,看着远处朦胧的矮山近处的杉树倒影,确实很美。只是她并不高兴,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很少说话,无精打采的样子。她问一句,他才说一句,让他给她照相,还差点儿把相机掉在水里,仿佛丢了魂儿。他不说去吃饭,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近距离地坐着。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跟前说,去哪儿吃饭?他像没听见一样,望着远处。她生气了,拿伞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厉声道,我问你去哪儿吃饭,你想啥呢?他回过神儿来,漠然道,去哪儿都行。他的态度叫她不能容忍,使劲儿朝他胸口推了一把,差点儿把他推到水里,还好他及时抓住了栏杆。他被激怒了,朝她嚷道,你疯了?她不甘示弱,你才疯了,不疯干嘛总拉着一张脸,不喜欢我就直说,把自己憋坏了我可不管!他气愤道,谁说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她不懂“妄自菲薄”的意思,但能肯定不是好话,还击道,你甭藏着掖着,你当我傻看不出来吗?说完,她竟然哭起来。他最见不得女孩哭,他没想到她也会哭,因他从来没看过她哭。她一哭,他便心软了。
    后来,他好不容易才哄好她,这是他第一次哄她。吃饱了,人便困了,但回宾馆有些早,于是就近找了一家水吧,要了两杯橙汁边喝边休息。思考了很长时间,白启书最终决定在此揭开心中的疑惑。他面对着她说,那天我在你的包里发现了一张药物说明书,上面好像写着治疗白血病,你知道这张说明书吗?他尽量做得自然,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突然间想起来才随便问问一样。她愣了一下,被他捕捉到了——她真的对他有所隐瞒。她迟疑一下才说,本来我想晚点儿告诉你的,那是我妹妹手术以后用的药,但她不是白血病。他哦了一声,那是什么?她继续说,是一种怪病,咱们老家的医院都治不了,眼看着人都不行了,后来送到北京病情才算缓住。他问,现在呢?她说,放疗以后就回家休养了,刚从医院出来那会儿跟我呆了几天,有一次你不是问过我吗,还有上次你在我手机里看到她的照片,其实她戴了假发,现在头发才长出来一点,那个脑袋跟刚割过的韭菜畦似的。说到最后的比喻时,她笑了。她居然笑得出来,白启书听完她的讲述有点儿害怕,这类轻易就能夺走生命的病总是让他胆寒。他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想同情她,更何况是她妹妹。他觉得被同情是可耻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现在已经确定治好了吧?她答道,医生是这么说的。他自语道,这类病应该不会复发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但愿不会。
    本来他们打算去灵隐寺的,但天气不好,便改作明日再去,后天回家的车票也已买好。从水吧出来,他们朝着附近一处不高的山坡走去,打算在树林里转转。一路上,白启书更加沉默了,而内心却在激烈地斗争。他想她借走的3万块钱一定是用在了她妹妹身上,她是不是就此不想还了呢?她妹妹的病以后会不会复发呢?她在她妹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如今还剩下多少钱呢?如果他真的和她好了,她在他们家里是老大,下面的弟弟妹妹都需要她照顾,那么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会不会受到影响呢?他想了很多很多,全离不开自己的钱和幸福生活。他知道这很自私,可是没办法,因为不为自己着想他不会活得舒服。还记得上学时他就希望未来的另一半最好是个孤儿,无爹无娘无牵无挂,只一心一意跟着他对他好。
    很突然的,她把手从他手里使狠劲儿甩了出来。他一怔,她停住脚步不走了。雨点打在她露在伞外的左肩,他反应一会儿才把伞移过去,想要替她挡雨。她扬起手,一把将伞打飞了,板着脸质问道,我问你,啥时候看到那张说明书的?他猜到她可能发觉到了什么,但没心思考虑,便脱口而出,昨天在大巴上。她讥笑道,你这两天一直拉着驴脸,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他不置可否,目光移向了别处。她冷笑了两声,我说中了对不对,我以为呢,怪不得你总是忸忸怩怩,原来为这个,你怕什么?我妹妹的事用不着你管,就算她死了也用不着你的钱,借你的钱回北京我就还你!她说得咬牙切齿,他妄图申辩,刚说了“不是”两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她说,不是什么?就是就是就是,你就是个小人、自私鬼、大财迷,怪我眼瞎看上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告诉你,她一字一顿地说,白——启——书,从现在开始,咱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来都没认识过你!他又想说话,刚一张口就被她吼住了。她恶狠狠地看着他,水珠挂了她一脸,好像从愤怒的眼里喷出来的。她继续说,你甭担心,该你的钱我肯定还给你,现在咱们就各走各的。说完,她追上被风吹远的伞,撑起来与他背道而驰。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中,偶尔行至林木稀疏处还会露出那把玫瑰色的雨伞以及伞下两条快速行走的腿。
    他没有追上去,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真的就这样结束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对她的愧疚之情会让他难受一段日子。他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视野也愈加模糊,就连那把伞也看不到了。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直到越来越猛烈的风差点儿将他吹到,他才抬起头看了看天。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吓了他一跳。只见空中乱云飞渡,雨点箭簇一样朝下射,他这才发觉浑身已湿透。他本能地想找个地方避避雨,但这是荒山,除了脚下的石板路毫无其他人工设施。风雨越来越大,那雨简直是倒下来的,那风将眼前的树梢全部抹平,就像巨大的电锯经过一般。他赶紧朝山下跑去,本想跑得快些,无奈道路光滑视野又模糊,加之风吹雨灌,让他一阵阵气短,哪里还跑得起来,只得扶着摇晃的树木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这是什么鬼天气,他心里嘀咕着,忽然记起了台风和罗莎这两个词语,于是恍然——原来这就是盛传已久的台风“罗莎”他记不太清是何时何地听到的这个词了,但能确定自己遭遇了台风,并且其威力势不可挡。终于来到山下,他朝着公园跑去,那里面有长廊和亭子。七拐八拐,找到一处木亭,里面已有了湿淋淋的人。他连忙跑进去,叉开腿站着,两臂也微微扬起来,像一只晒翅的鸟。水流自上而下顺着他的裤腿流到脚底,汇成一道水沟像洼处延伸而去。流得差不多了,他脱下衬衫拧干了上面的水之后又穿好了。
    一摸裤兜,还有手机,于是赶紧拿了出来。已被淋湿,甩了若干下,上面还挂着水珠。所幸还在开机状态,他拨了范海兰的号码,提示关机。等了一会儿,他又拨,还是关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在哪里?手机关机一定是被雨淋湿了。这个人真不会照顾自己,手机在包里,还带着伞,怎么会被淋湿呢?不过这样的天气,带伞就相当于带了累赘,一点事儿也管不了。他着急了,人是他气跑的,如今联系不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不行,得要找到她,找到她一切都好办。风和雨没有减弱之势,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白启书顾不得想太多,只能硬着头皮跑进了大雨中。马路上车不多,到处积水,一片汪洋。到现在他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了,实在不行先回到宾馆再想办法。这时他才想起手里一分钱没有,全在她的包里。因此,他只能走回去了。有些地方的积水很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为了不让手机淋雨,他只能两只手护着它,打算每隔几分钟便打给她一次。这一刻,除了找到范海兰,任何念头都不存在了,她仿佛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雨小了,但风依然很大。吹得他浑身战栗,一股股凉气直进骨髓。他不想再走下去了,给她拨了若干次电话,但每次都提示关机。如果不是看到马路上的灯光和汽车,他简直绝望了。汽车一部分熄火了,剩下一部分也如履薄冰,即将熄火的样子,偶尔出现几个人影在风雨中跋涉。他实在走不动了,靠边到一处电话亭里歇息。眼前一片模糊,灯啊车啊人啊树木啊房子啊都在风雨中飘摇着,那么不真实。他看着手机屏幕,马上就要没电了。他想再打最后一次,如果还是关机他便先回到宾馆再作打算。他拨了,依然提示关机。他立刻挂掉了。他心里说,范海兰,你不能怪我绝情,我已仁至义尽。刚出电话亭,手机响了。他一看,竟是范海兰打来的。他一惊,马上摁了接通,好像晚了一秒钟就将永远错过。那边没有声音,只听到清晰的水声和车声。他一连串喂喂几声,才听到了轻微的喘气声。他说,范海兰,是我,白启书,快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的手机就要没电了,我得去找你。那边终于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到处都是水,走也走不动,车都淹了。范海兰是个路痴,他知道这一点,于是便问,你抬头看看,有没有大厦或者其他显眼的建筑?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一片漆黑,好像停电了。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他安慰道,你别着急,就在那儿呆着别动,我马上去找你,千万不要走啊!她唔了一声,听那语调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在答应家长。白启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到尾分析了一下,他认为范海兰就应该在附近,因为他下山时,她走开也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她不可能走得太快。能确定她所处的地方有很多水,并且停了电。按照这个线索,凡是水深漆黑的街道他先后走了几条,妄图展开地毯式搜索,但一无所获。目前他所处的位置依然堵着很多车,但这个地方的水并不深,也就是说是由于前面堵车,这里才会堵。如今只能碰碰运气了,他顺着堵车的长龙阵一直往前跑了下去。说是跑,比走快不了多少。终于,他见到前面的某些店铺里闪着烛光,而不是灯光。他继续往前走,同时又给她拨了电话,告诉她已经快找到她了。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处屋檐下。天黑无光,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时,他感觉到了她湿漉漉而又热乎乎的身体,就像她的嘴唇一样。他们接了很长时间的吻,好像要把以前早就该接却一直因为耍了许许多多小心眼而没有接的统统接了一样。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跟她亲密,太多的身外事此刻都无法进他的心了。这一刻,他们俩只属于彼此。她所处的地方算起来应该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段,很多在此熄火的汽车只露出了顶部。他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看着台风暴雨袭击过的城市,狼狈不堪,而他们的感情却因此转了一个弯,向着稳定和谐踏步而去。后来,终于到达了积水较浅的地方,他们打了一辆车回到了宾馆。各自洗完澡,他又出去转了一圈,在唯一营业的一家小超市买了方便面火腿肠等食物。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但似乎都很有热情,吻着吻着便滚到了一起。
    第二天,费了很大劲儿,他们终于坐上了去上海的汽车。风雨渐渐弱了,窗外那些田里的甘蔗们都被台风吹倒了,铺在地上。有一些树从中间断了,露出乳色的内瓤,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她靠在他怀里,两只胳膊箍着他的腰。车子有些晃,晃得久了,她的胳膊便松了,于是偶尔加把劲儿,保证始终在紧紧搂着他。她终于无比坦然地呆在他的怀中了,然而脸上却不是笑,而是一种凝重,仿佛劫后余生后的心有余悸。每当她勒紧他的腰,他便相当配合地改变一下坐姿,搂住她的肩膀。他知道,他是可以和怀里这个人友好并且恩爱的过下去了,只是能过到什么时候还不确定,反正白头到老的几率似乎不大。管它呢,想那么远做什么,谁知道这个世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呢?就像这场台风虽然给其他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偏偏成全了他们,多么滑稽!
    回到北京以后,他们没有见到朱墨直,据说已经去了上海。范海兰又上了两个星期便重新去找别的工作,她这次想找一个销售经理当当,不想再做业务员。但白启书泼她冷水,说她不适合做经理,根本不可能做到以身作则,让他还是做业务员,把原来的客户关系拾起来,每个月还不是能拿个小一万。但她不想再跟用户直接打交道,想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她说,你就别管我了,倒是想想你自己要不要换个工作,我看那儿早晚得倒闭。他不屑道,早着呢,新换的经理是个外行,让他折腾一段时间再说吧!
    他决定搬到她那里去住,告别单身生活。她住的那套三居室果然是她买下来的,现在两个小间租了出去,剩下一大间她和他住。他不用再交房租,省下的钱够他和她过不错的物质生活。偶尔出去吃顿大餐、办了健身卡,平常也去爬爬山逛逛公园,只是他们都不再想出去旅行了。是害怕再碰见台风暴雨或者其他意外灾害吗?是,也不全是。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可真心却只有那么一忽儿,是不能续航的,他们都不想再受考验。搬家那天,她开门时说,你来倒插门了?他先是愕然,继而笑道,是啊,我来做上门女婿。她嗔怪道,不要脸。就势扬手要打他,他抓住她的手说,别闹!他另外一只手里还提着东西。他对她说的情话也少了,几乎绝迹了,就算有也都现实得很。她明白他们这是在过日子了。
    一日,贾素琳来找他们了。她的肚子微微凸起,穿着稍微宽松的吊带裤,几枚雀斑在脸上跳跃,看起来心情不错。在客厅看电视,她问白启书,韩晴辞职多久了?他想了想说,快一个月了。范海兰惊讶道,她也辞职了呀,怎么没听你说呢?她问白启书。他说,关咱们什么事儿,用得着跟你说吗?半晌,贾素琳说,我跟朱墨直离了。范海兰再次惊讶道,离了?离婚了?贾素琳点点头。范海兰说,你没开玩笑吧?贾素琳苦笑,你认为拿婚姻开玩笑很好玩吗?范海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贾素琳接着说,韩晴那个婊子还是找他去了,他们两个在一起呢。范海兰问,那你就跟他离了?孩子怎么办?贾素琳若无其事道,没他更省心,我的孩子我自己养,我又不是养不起。停顿一会儿,她才说,他是净身出户,啥都没要,他哪有脸要这要那?范海兰一直不看好贾素琳和朱墨直,如今他们真地离婚了,她却无法释然了。她歪过头看着白启书,想听他说几句话。白启书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一个抱着吉他的女孩无比深情地唱道,爱到飞蛾扑火是种堕落他的目光发直。范海兰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他终于找到她时的眼睛,那光芒在黑夜里兀自闪耀着,闪耀着。如今想来,那样的目光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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