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沦落
    醒来的时候,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先合上双目。有鸟叫的声音婉转入耳,还有汩汩的水声真切得仿佛就在耳廓。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弱至极,宛如一团浸饱水的棉花紧紧贴在地面,而且仿佛有着深陷的趋势。手指也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攥紧拳头都显得不可能,更要命的是脑子里一片混乱和空白,就像大雨将至的低矮天空一般混沌,乌云翻滚,毫无头绪或者千头万绪。身体和身体之下是冰凉而潮湿的,但普照在身的阳光渐渐起了作用,胸膛和大腿以及手臂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温暖。周围除了水声风声和鸟叫声,一切都是安静的,我的耳朵有点儿受不了,眼睛能感觉的只是暗红色间或大块模糊的草绿色闪烁不止,我想盲人是否就这种感觉呢!
    我试着一点点儿抬起眼皮,先是针鼻大的缝隙,剧烈的白光倏地就钻了进来,促使我一下子完全睁开了眼睛,好像抽去了蒙在眼睛上的红布一样,我一眼望见了碧蓝的干净天空。我转动眼珠,发现太阳斜挂在蓝天的一侧,怪不得不那么刺眼,原来它不再直射我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澄澈近在咫尺的天空,仿佛伸手可触,可惜我的的胳膊还是抬不起来,但手指能活动了。我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攥起了两个拳头,却只能在地面上水平移动,根本不能上行。我歪过头,啊,远处是一片高大繁盛的树林,郁郁葱葱反射着黄灿灿的光芒,而贴着左脸的根本不是印象中黑色的泥土而是亮晶晶的白色沙滩,目及处还有几块巨大的褐色岩石,敦敦实实像从沙滩里生长出来似的。眉目低垂,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嶙峋肋骨像起伏的群山轮廓,小腹瘪得宛如低洼的盆地,虽然我看不见它,却能想到肚皮差不多贴在后脊梁骨的样子,却无半点儿饥饿感。我这是在哪里呀,海边吗,应该是的,水声就是从脚底传来的,泛着泡沫的浪花一次次抚摸我的脚心。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努力开动脑筋,想起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着宽阔平坦的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树木,细碎的叶片哗啦啦凑出悦耳的音乐,当我抬头想看清那是什么树时,脑袋里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剧膨胀,马上就要胀开整个头颅似的,我不得不在痛苦的折磨下无意识地停止这种思考。
    我静静地躺在沙滩上,与死尸唯有的区别只是多了一口气,还没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我不想闭上眼睛,那样就会不知不觉陷入痛苦的回忆,只能大睁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盯着仿佛大块凹透镜的天空。看着那蓝色一点点儿变淡,我的身上开始出汗,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顺着太阳穴流到耳朵里。太阳朝着海平面徐徐降落,到后来那片天开始变成火红色,玫瑰色,黑蓝色,海天交接处升腾起大团大团的云朵,它们有着鲜艳分明的曲线边框,与起伏的海浪舞在一处。水声越来越大,我渐渐感到一股凉气向我逼来,可是连打寒颤的劲儿都没有。我在颤抖,海水一点点儿向着我的头部爬来,它们像一群欢乐无比的魔鬼渐渐覆盖了我的小腿,接着是膝盖,已经触到我的裤腿了。我不知道已经到了涨潮时分,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恐惧使得我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沙沙声,我差不多忘记自己还可以像树叶像海水像风一样发出声音的本能。我再次张开喉咙,攥紧拳头,头顶着沙滩,朝着脑后挤出一声,然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一样,两片嘴唇再也挨不到一起。我闭上了眼睛。
    (2)相遇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吸引拉维部落的族人朝着我走来,而是在模糊的夜色中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这是亚的斯后来才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等待着日出的来临,他还说,我发现你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到家了。晨曦跃过地平线,鲜红粉嫩的太阳露出桔子瓣大小的一块,燥热的土地上蒸腾起袅袅的水气,朝阳将它们穿透,注入猩红的色彩,看上去像是燃烧起一片若隐若现的火海。我想我的身上也肯定变得美丽许多,因为在我歪头时,亚的斯坚毅的脸部轮廓变得如梦如幻,长而挺的睫毛上仿佛蒙了一层红色的霜,那一刻我的眼珠几乎忘记了如何转动。
    拉维部落是一群拥有黑色皮肤和白色牙齿的土著人。他们的头发卷曲,像一团弄乱的毛线套在头顶上,而厚厚的嘴唇像是被马蜂或者蝎子蜇后留下了后遗症,肿起来老高,依稀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们以打鱼和狩猎为生,打鱼通常在夜里进行。在打鱼的路上他们发现了我,把我当成一条不幸的鱼,并且有人在我的大腿根部狠狠叉了一下。亚的斯告诉我,他们用打鱼的青铜叉判断我是否还有生命。这种试验方法的确非常奏效,当时我马上睁开了眼睛,并且大大地叫了一声,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发出了声音。后来亚的斯跑了过来,他蹲在我的旁边,朝我的鼻子伸出一只手指,可能是想试探我还有无气息。但他及时发现了我圆睁的眼睛,还有那些惊扰夜色的逐渐涣散的含着无限乞怜的目光。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了我,我的脸贴在他宽厚温暖裸露的胸膛上,我知道我有救了,或者说我已将死亡置之度外。他抱了我很长时间,穿过丛林,跃过湖泊,爬上高山,直到一个比较平缓的坡度,他才停了下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耳边时而静寂无声时而万象喧嚣,黑色的浓密树枝掩盖了天空,我觉得我再次走进一个梦,从海边走进森林,走进这个有着矫健步伐和伟岸身材的年轻人的梦中,成为彼此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他抱着我哈腰进入一间幽深的草屋,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射出介于灰白之间不可名状的两道半透明光芒,我感到醍醐灌顶般生的欲望。在我热情目光的注视下,他吸出伤口的淤血,然后麻利地为我清洗包扎。做完一切,他把嘴放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我能听懂的话,他说,好好睡觉!温热的气息从耳根扩散至整张脸,我仿佛闻到了话语中的血腥味,那是我的血,他还未来得及漱口。我看着他在我身边躺下,宽大的手掌覆盖在我紧握的拳头之上,我放松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我被亚的斯推醒的时候正是明亮的午后,白色毛脸的猴子在高远的枝头尽情跳跃,不时发出无法比拟的声音。在我听来这种嗷嗷乱叫毫无章法的叫声与这群黑皮肤的土著人发出的声音是一致的。当我这样想时,亚的斯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和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说着什么。见我醒来,他把一个容器端到我的嘴边,土黄色类似碗状的容器里放着一条灰蓝色的鱼。虽然是煮熟的,而鳞片依然完整,一阵腥香钻进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殷切而有所顾忌的目光咬了鱼的尾巴一口。如果不是亚的斯的手指把那根长刺抽走,我一定还不想不起来自己拥有一双完好的手。我能坐起来了,双手亦能活动自如了,尽管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对付一只煮熟的鱼绰绰有余。风卷残云,像只经验十足的老猫三两下便吞下了整条鱼。我看见他笑了,然后摆在我面前一张酷似香蕉树的巨大绿叶,上面放着几块饼状的棕色东西。我犹豫地拿起一块,他示意我吃下去。我放进了嘴巴,口感不错,带着酸酸的香味。后来他告诉我拉维部落的族人叫这些东西面包,而那巨大的绿叶便是面包树,他们把叶子的肥肉埋在地下发酵,然后捣烂加热制成面包。亚的斯在族人面前从来不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对我说话,但我总能从他贴切的手势中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他的意思,这是我们之间蓄谋已久的默契。
    (3)哥哥
    后来我叫亚的斯哥哥,他并不叫我弟弟。我忘记了一切,不知父母不解朋友姐弟,而那一刻,哥哥这个词语势不可挡地从牙齿和嘴唇间冲出。就在那一刻。后来回想起时,我总觉得那一刻应该是罗戈西安排的。罗戈西是拉维部落信奉的神灵,传说他主宰一切,事无巨细,大到人一个人的生死或者部落种族的灭亡,小至一个青铜鱼叉的寿命以及它一生中能刺中几条鱼。
    那时候我早已恢复健康,白日里亚的斯带着我穿山越岭,跟那些奇怪的植物和动物打交道。晚上他便跟随成年族人去海里捕鱼。一如既往的凌晨,我听见屋外鸟儿的一声怪叫,我知道亚的斯该回来了。于是我蹑足迈过睡在身旁的黑人小孩,来到形似象鼻的草屋门口。拉维部落拥有数座这样的草屋,它们完全由木头和干草搭建而成,屋顶设计成活动的。白天把屋顶掀去,天光毫不吝啬的照耀着每个角落,晚上再把屋顶放上,承接露水冷风以及雨水鸟屎等。我坐在马基维湖边等着亚的斯归来,马基维湖面积可观,白天总是烟波浩淼,只有在朝阳初露端倪之时它才平静得如同一面红色的镜子。我坐在岸边的断崖处眺望着东方,看着太阳一点点儿变小,变黄,那时候亚的斯的木船从远处水面渐渐漂来。很多时候,亚的斯站在船头远远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我,等到他们的木舟靠岸,水浪随风荡起,拍打着断崖边汹涌生长的杂草。
    断崖边树木众多,亚的斯常常带着我爬到粗壮的树干上追赶羽毛艳丽的鸟儿,躺在树干上小憩,暴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织成的网在我们年轻的脸庞上熠熠生辉。哗哗的水声惊扰了我的睡眠,实际上我并没有睡着,只是亚的斯夜里还要打鱼,自然睡得很香。水声从不远处的水面传来,我顺着繁茂的枝丫攀到了树的顶端,脚下的树枝越来越细,等我低头看见水面那个庞然大物时,才发现我站着的树干比自己的胳膊粗不了多少。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想更仔细地看清眼前这个陌生的家伙。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做河马,只能看见一小块儿满是褶皱的脊梁。每隔十来秒钟,它都会稍微跃出水面,像人打喷嚏一样发出哼哼声的同时从鼻子里喷出高高的水柱。在我重新开始的记忆中充满了稀奇神秘的东西,而这如同喷泉一样的游戏令我着迷,瞬间兴奋到极点。当水柱第三次冲高的时候,我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不仅双脚落空,由于惊恐,手也没能及时抓住树枝,垂直做了自由落体运动。倏忽坠落,迅速接近水面和那个庞大的河马,我想到的只有亚的斯,本能地大叫亚的斯的名字,短促而凶狠。在我落水的霎那,我看见亚的斯也在水面绽开一朵澎湃的大花。手忙脚乱的我开始下沉,亚的斯及时拉住我的手,我抓住套在他左肩上的衣角,其实是一张狮子皮。我现在穿的还是他们和多尔兹部落交换而来的粗布衣裳,部落规定只有肩膀和手臂足够有力,能独自猎杀一头成年狮子的时候才配得起穿狮皮做的衣裳,并且在脖子上佩戴亮晶晶的象牙饰品。
    上岸后,他把我放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会突然想起戏弄他。我始终闭着眼睛,尽量微弱的呼吸,不让腹部有明显的起伏。即使他使劲摇晃我,拍打我的后背,我依然跟死人似的无动于衷。他趴在耳边喊我谜鱼,那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他曾经问过我叫什么,可我什么都不记得,然后他说,你是一条充满谜的鱼,以后就叫你谜鱼吧!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好想睁开眼看看他焦急伤心的样子,恰如闪电的青筋在他额头怎样炸开,两颗燃烧着烈焰的眸子。他突然安静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残忍,于是睁开了眼睛。没想到正好与他的眼神相遇,他专注地看着我,英挺的鼻尖差一点儿就要碰到我的鼻子了。瞬间的发愣,我们从没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过,感受过彼此的呼吸,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出气。他的两只手掌撑在我的身体两边,肌肉像心脏一样做着剧烈而微小的颤动。不知所措只有眼波流动的转瞬,可当我回忆起来时总觉得漫长得仿佛一直都在保持着那个姿势,那种微妙的感觉。随后而来的尴尬让我们之间再次无语,他仿佛有些失落或者生气,望着早已吓跑的河马在远处的水面继续着它的游戏。我有一种冲动,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对他说,对不起。他抬起头看我,笑意浮上嘴角,我站起来半跪在他面前,在他漆黑的眉毛上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两下,然后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叫道,哥哥!亚的斯哥哥!
    (4)身世
    在亚的斯将他的身世跟我讲过以后的那个晚上,我再次进入了久违的梦境。笔直宽阔的大道通向远方,两旁是繁盛的树枝遮天蔽日,路无尽头,涣散着忽明忽暗的白光。我站在路的中间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周围安静地只有树叶和风奔跑的声音。尽头走来三个黑点儿,两大一小,大的两边小的中间,手拉着手的三个人。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我只认识中间的亚的斯,他走一步就高一些,最后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亚的斯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了。乌黑垂顺的直发披在他的肩头,如雪的肌肤细腻得宛若缎子,几乎通透。我依然那么瘦弱,他将我拦腰抱起,飞奔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看着眼前的树干急速向后退去。我抬起头想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我们回家!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蓦地停住了疾驰的脚步,许久,他盯着前方自言自语,家在哪里!
    在亚的斯似是而非的自语中,我从梦中醒来,安静地醒来,安静地想起一切,脑袋好像从来都没有疼痛过一样,一切向远去的流水畅通无阻地汇入大海,那片海是我和亚的斯初次相遇的见证者。于是我记起了亚的斯在那个落日如血的黄昏如何向我讲述他的身世。当时我们坐在湖边的一片沼泽地里,周围是半人高的芦苇和稗草,远处宽阔的湖边水域里有成群结队的火烈鸟觅食戏水,它们像一团白云徐徐移动。当亚的斯站起来大声吼道,我就是掉进了那片海,然后被冲向了沙滩。我看见那片白云瞬间腾空而起,变成一片绯红的云霞泼洒在水天相交的一隅。他说,我像你一样常常被痛苦的梦魇折磨,却不知道能对谁讲。那天的场面我一直记得,父亲和所有的船员被那群魔鬼般的海盗刺穿了喉咙,而我穿着唯一的救生衣被父亲推到了海里,才得以幸免。我曾经发誓,要找到那群海盗,为父亲报仇,可是我留在这里已有五年多了。五年多了!他伸出一只岔开五指的巴掌向我比划着,好像我对五这个数字毫无概念似的。他沉沉地说,五年多了,我居然还在这里!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像把钳子紧紧夹住,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不安的表情。依旧慷慨激昂,谜鱼,答应我,等你长大了,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报完仇咱们就回家,回到那平坦宽阔的大路上奔跑好吗!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的目光令我目眩神迷。
    我再想,如果亚的斯的回忆足够准确真实,那么说我的遭遇是否和他相差无几呢,是不是我也曾经和父亲在大船上遇到了海盗,然后我也成为万幸中那个不幸的唯一存活的家伙,也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然后像亚的斯一样被拉维部落当作鱼拾到,之后据为所有,穿他们的衣服,吃他们的食物,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只是思想的永远不可能和他们一样。我发现我并没有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任何厌倦和排斥,或许因为亚的斯在我身边。
    (5)成年
    日夜翻涌的湖水滋润着沼泽地里的天鹅绒草,它们像亚的斯的胡子几天之间齐刷刷从他唇边和下巴处光滑的肌肤上茁壮而强硬地生长出来。那天夜晚,全族人都没有去打鱼,它们聚集在一起,年长的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在他们中间,除了亚的斯还有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黑人。族长说话了,他叽里呱啦像鸟兽一样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做出一些手势。我知道他们要把亚的斯送走,送到深山去,七天以后如果他能活着回来,那么就表示他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他将作为成年人成为部落里最新鲜的骨干成员,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但我不愿意他们把他带走,那将意味着我将有七天的时间孤寂的度过,就像他去打鱼的每个夜晚难熬的等待。亚的斯路过我时,垂头看我,那双充满野性的目光里同样闪耀着鼓舞和期许。他没说话,我仍然能看懂他的意思,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和星星点点的火把,终于忍住了将要流下的眼泪。
    最初的夜里,除非困到不行,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闭上眼就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在林子里过的怎么样,有没有饿到或者遇到野兽。在白天里,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深入丛林去找亚的斯,可每次都会半途而废,有一次还差点儿迷路回不到部落的栖息地。那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翻来覆去,身下的草垫子悉窣作响,惹得同屋的黑人用充满愤怒的语气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我能猜到那无非是滚蛋的意思。我躲开他们,来到屋外的一棵古老的合欢树下。在白日里我已经看够它们羽状的叶片整齐的排列,粉色的绒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我借助天光,爬到了树干的分叉处,像一只张开指头的巨大手掌,我就坐在手心里望着模糊的苍穹发呆。亚的斯叫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看见他爬到了我的身旁,问到熟悉的味道我才断定这是真的。我们紧紧地拥抱,我想哭,结果却笑了出来。他塞进我手里一样东西,用树叶包裹着,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鸟的大腿,香味牢牢地笼罩了我的鼻子。我咬了一口,然后放到他的嘴边,他迟疑一下,狠狠地咬下去。我们一口一口吃完时,他说他要走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他就失去了成年礼的资格。我要送他,他说不用,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七天后,亚的斯背着一头强壮的雄狮回来了,他把雄狮摔在地上的一刻,所有的族人全部欢呼雀跃起来。我知道他们在赞赏亚的斯,我却只想赶紧走到他的身旁,闻到他的气息。晚上,族人们坐在一起欢庆,还有两头狮子是另外几个黑人打回来的,因此这个晚上整个部落的草屋上空都被浓密的肉香笼罩着。族长亲自将一串长长的象牙打磨而成的项链戴在了亚的斯的脖子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亚的斯更加令人折服,我相信不光我一个人在注意他。
    开始注意桑来格始于那天早上,我在湖边等待亚的斯打鱼归来时,一群女族人到湖边汲水。那个有着纤细骨骼和腰肢的女人就是桑来格,她的双眼明亮发光,细致光滑的皮肤像是涂了油。布衣裙裾包裹着匀婷的肌肉,勃发的青春呼之欲出。本来我对她或者她的美丽充满了好感,但得知族长将要把她嫁给亚的斯作为妻子后,我对她有了莫名的深深恨意,并且迅速恐惧和孤独起来。
    你会娶桑来格吗?我对亚的斯说。
    不会的,我还没有报仇呢!亚的斯坚决地说。
    我听说族里人马上就要让你跟她举行婚礼。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
    (6)逃亡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亚的斯拉起我的手在即将步入黄昏的时刻沿着马基维湖西岸开始逃亡生涯。族长在前天晚上向族人宣布了亚的斯和桑来格的婚期,假如我们不逃跑的话,再过上一天,他们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亚的斯是不会娶桑来格的,他说他还没想过要娶任何一个女人,在没有为父报仇之前,他什么都不想做。我们所坐的小舟窄小狭长,亚的斯坐在我的前面使劲的划,急促的水声和我的心跳一样加速。在亚的斯努力想着如何顺利逃脱族人的追踪时,我却显得心不在焉。假如你为父亲报了仇或者你没有复仇的责任,那么你就会和桑来格结婚是吗,这个疑问像周围渐浓的夜色一样积在心底,挥之不去。
    亚的斯料想得没错,在我们大约行至半夜时,拉维部落的族人还是追了上来。当时我们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不料愈加清晰的水声逐渐向我们靠近,其间还掺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说,不好,他们追来了,人还不少。我第一次听到亚的斯稍显慌乱的声音,这种慌乱迅速感染了我,并且无限加剧。亚的斯说,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仰面躺下来不要动。说完他缓缓进入水中,在船的另一侧静静地漂浮着,一只手抓住船帮。他把船舱仅有的一点地方让给了我。我只能照做,将头放置船尾,一眼看见了晴朗的夜空,满天星斗令我有种客居他乡的久违感觉。划水的声音和人声在周围的空气里飘荡了很长时间之后归于宁静。我以为没事了,刚想开口,亚的斯嘘了一声,一只手掩住我的嘴唇。他让我睡觉,而自己潜入了水底。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空寂的黑暗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尤其在我发现亚的斯很久还没有浮出水面时,强大的恐惧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盼望着亚的斯,盼望着日出。
    亚的斯直到我即将崩溃的时刻才从船头的水面冒了出来,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他上了船对我说,咱们快走,他们在不远处睡觉,一共两条船,好像是八个人。他不敢使劲儿划船,怕弄出水声被他们发现,但在我们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还是发现他们的船遥遥地朝着我们追来。如同两条黑乎乎的鳄鱼在阳光底下奋勇前进,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的接近,而亚的斯的后背早已汗流如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多么没用,对亚的斯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累赘,我不想连累亚的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我以为亚的斯会反对我的决定,可是他抚摸着我的眼眶说,那好,我先走,他们不会杀你的,等我报仇以后就回来找你。他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恋恋不舍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跳下水不见了踪迹。在水花溅起的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落水底不复存在,成为失魂落魄的一具肉体,被赶上来的黑人架到了船上。
    回到部落后,他们用粗硬的棕榈绳把我绑在了一棵年轻的合欢树上。绳子差不多要勒进肉里,我却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心如死灰。我不知道为什么亚的斯竟然为了复仇放心地丢下我,他真的不会再来救我吗?我希望他来,更不愿意他过来,这里到处都是埋伏,如果他来救我的话等于自投罗网。黑人族长的智慧显然和他的年龄相符,他料定亚的斯会来救我,对我成为诱饵这一事实微微颔首。时光漫长而短暂,漫长因为亚的斯长期未曾出现,短暂因为每天的内容雷同。最后族长终于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了,他决定要以族规处罚我——烧死。那天白天很多人聚在一起声讨我的罪行,然后将我转移到一根木头上高高架起,下面堆满了干草和树枝。他们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约而至的除了夜晚还有亚的斯。我始终相信自己的预感,就像我的嗅觉早就闻到了亚的斯的气味。夜晚来到后,族长将在周围巡逻的人全部召集回来,他们以我和族长为中心围城一团,就在他带着严峻的神色哇哇乱叫时,那些草屋猛烈地燃烧起来。人群大乱之时,亚的斯像一只大鸟从天而降,为我割开了绳子。我万分激动,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下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亚的斯见我的脚踝和大腿伤痕累累,干脆背起了我。在他想要冲刺的时候,一大群人拿着鱼叉和木棒树枝的黑人围住了我们。为首族长显然为那些失去的草屋心痛不已,他对我们两个大吼大叫,后面的人也跟着举起鱼叉棍棒声声呐喊。亚的斯放下我,吻了一下我的眼睛说,如果今天我们能够逃出去的话,我再也不想复仇的事情了,只好好地跟你在一起,照顾你,做你的哥哥!我说,好!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哭了。他说,不要哭,坚强点儿。他擦干我的眼泪转过身冲进了人群。
    一把鱼叉进入亚的斯的小腹成为致命一击,接着他的后背和大腿都开始流血,我们的手抓在一起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最后留给我的是一个努力盛开的笑容。我没有哭,也没有眼泪,缓缓而有力地拔下他腹中的鱼叉。上面还流着他温热的鲜血,我要让我们的血流到一起,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刺进我的胸膛。我听见呼啸而来的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它们流到了我和亚的斯的胸膛上,将我们俩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2005年9月10日
    北京知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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