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相思 作者:陈小菜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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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自在却不就答,慢慢喝着他那杯逐渐淡而无味的茶,眯眼道:“我老了,总是恍惚看到以前的事,以前的孩子们……”

    苏错刀很有耐心的注目聆听。

    看天际渐渐透出鱼肚青,孟自在突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错刀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妨在白鹿山多盘桓数日……咱们两派的三十年之约,还得请何家的人来做个见证。”

    妙笔天机何家,江湖中延续百年又甚为独特的家族,家中男子都是天生的六绝脉,难以修习内功,且身体孱弱,多短命早夭,但他们撰写江湖大事,品评各派武功,种种秘卷要录均藏于何家天机阁,不得当事者允许,绝不透露丝毫,可称武林智者,而江湖中若有纷争协定,亦多请何家的人作为见证,在天机阁留下记录,以防不测。

    孟自在虽又老又病,行事还是不容半点敷衍,苏错刀笑道:“纸包不住火,前辈就不怕多年后,这份协定大白于天下,白鹿山武林圣地的清白名声要到哪里去寻?到时白鹿山众多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孟自在静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白鹿山的传承,将来就算诟病于世人,墓中遗骨亦可含笑无憾。”

    苏错刀道:“既如此,在下无不从命。”

    白鹿山上苏错刀于日观峰,与孟自在紧邻而住,何家大公子何逐空不日即至,却是坐着一顶暖轿抬上山来,文质彬彬,言谈温雅,与越栖见颇有几分气质仿佛。

    三十年协约一事,不过半个时辰便见证处理妥当,何逐空虽满脸病容,却不肯多歇息几日,只道另约了故交闲游,而提到旧友时,欢喜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孟自在不便多留,令任尽望亲自送下山。

    苏错刀却又多留了些时日,孟自在一生最喜资质出众的少年,苏错刀也喜欢听他闲聊旧事,对他浩如烟海的博闻广知兴致盎然,两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意,一老一少时常联榻夜话。

    这夜天降初雪,风声如啸,天色朦朦灰白,苏错刀隔窗远眺,看对面瓶子峰陡峭耸峙上接苍穹,不由得心生向往。孟自在观其颜而知心意,摇头笑道:“那里是禁地,别打上去的主意。”

    苏错刀轻抚刀锋,道:“我只是想置身风雪寒威中,或许对刀法能别有所悟。”

    孟自在道:“说句倚老卖老的胡话,你若是白鹿山弟子,或许是江湖之幸……亦是你本人之幸。”

    苏错刀出神片刻,面容无悲无喜,道:“若我出身白鹿山,我要当的,是聂十三那样的人。”

    孟自在微笑:“聂十三几乎是每个江湖人的神祇,你有这般想法也不稀奇……只不过异想天开了些。”

    苏错刀眼眸中流光清澈湛然,眼神却热烈得仿佛有燎原之火暗藏其中,道:“是晚辈狂妄。”

    孟自在盘膝轻轻摇晃,神情优哉游哉,话语却干脆利落:“你成不了聂十三,你真正有几分像的……另有其人。”

    “你子很像谢天璧。”

    苏错刀微微一愕,谢天璧成就之高武功之强,几乎算是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他执掌下的赤尊峰完全盖过七星湖,成为邪宗第一派,那十余年更将武林正道压得透不过气来,孟自在拿自己与他做比,个中是赞叹是敲打,却是不得而知了。

    孟自在眼皮垂着,声音在松涛中如扁舟一叶,有浮沉飘摇之意:“天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格局过大野心也令人胆寒……我这双眼阅人无数,却一直看不透他,也猜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

    忍不住轻声一叹:“错刀,你可知人生最为无可奈何之事是什么?”

    “是仅此一次,绝无回头之路……过往种种,俱留痕迹,如刀刻石上,销磨难净。”

    苏错刀略一思忖,道:“前辈所言,是指谢天璧与苏小缺多年纠缠的一段……孽缘?”

    孟自在淡淡道:“是指他们……也是警醒你。”

    苏错刀自杀庄崇光后,正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狼牙利箭,锋芒锐意,亟待呼啸而出,怎能领会此言深意?只听而不闻,道:“前辈仙去,苏小缺会到白鹿山么?”

    孟自在点头,道:“你想要他回七星湖?”

    苏错刀冷冷道:“谁也不能把在七星湖立过的誓忘得一干二净。”

    孟自在沉默片刻,黯然道:“小缺回不去了……他武功已经被废。”

    苏错刀震惊之极:“什么?”

    孟自在苍老的眼眸中有痛惜悲悯亦有冷静自持:“十年前小缺想与天璧彻底了断,但雪山之战中,庄崇光暗中偷袭,天璧干脆就废了小缺的武功,携他归隐江湖……否则你以为,赤尊峰为何会在全盛之际退守塞北安分休养?”

    “我只知谢天璧突然失踪,其子谢复行年幼力薄,赤尊峰内乱难以弹压,故而……”苏错刀脸色苍白如雪,眉睫漆黑如墨:“前辈,我的武功,比谢天璧如何?”

    孟自在看着他,良久说道:“若刀术较量,你或许可支撑近百招再败,若生死相搏,不出三十招,你必死无疑。”

    苏错刀展颜一笑,眉目斜飞,别有一股傲而不狂的气度:“我明白了,多谢前辈指点。”

    正言谈甚欢,只听屋外传来任尽望的声音:“师父睡下了么?”

    任尽望做事有分寸,若非紧急,断不会深夜上这日观峰,孟自在当即道:“快进来罢!”

    门开处,任尽望躬身行礼:“本不该打扰师父安寝,但此事……与苏主颇有几分干系,弟子不敢擅专。”

    苏错刀道:“什么事?”

    任尽望眸光转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越家遗孤越栖见……不知与主相熟否?说是勾结七星湖,已被北斗盟扣下囚于辰州。”

    苏错刀蹙眉道:“谁说他勾结七星湖了?”

    任尽望道:“他自己……”

    迎上苏错刀的目光:“越栖见在桑鸿正灵前,力证苏主与桑鸿正之死无关,也供出自己已入七星湖。”

    一时连孟自在都为之动容,叹道:“又一个……痴人。”

    苏错刀眸光捉不透的变幻着,只沉默不语。

    白鹿山之行只有叶鸩离一人知晓,越栖见出事,他却不曾传信告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说存着异心,起码也有了不敬的意思。

    任尽望低头沉吟片刻,道:“那位宋盟主对邪魔外道……素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苏错刀起身,道:“孟前辈、任兄,承蒙多日盛情款待,本座俗事缠身,这就告辞。”

    孟自在笑道:“尽望,替我送错刀一程。”

    任尽望垂手领命,微笑道:“苏兄请。”

    苏错刀大步而行,却听身后孟自在道:“错刀,门派其实并无黑白之分,但心有正邪,我老啦……只盼你这样的年轻人莫要行差踏错,遗憾终身。”

    漆黑的石室内不见天日,更不知光几何,这些时日,越栖见已被换了七八个地方囚,途中黑布蒙眼,没人与他交谈半句,行踪痕迹半点也不露。

    越栖见始终心平气和随遇而安,既不能视物,便潜心琢磨一苇心法与青囊药。

    这天石门开处,突然有了光亮,越栖见睁开眼,看到宋无叛孤身而来,手中一盏油灯,映得他的眼眸里有一种奇特的惋惜之意,嘴角却噙着笑。

    “栖见,我费尽心机才将你送进七星湖,你就这样叛了北斗盟?”

    越栖见看着他,眼神明亮从容:“盟主故意传出庄崇光未死的消息,骗我进七星湖,的确是费尽心机……宋盟主,我着实不解,你为何要算计我这样一个小人物?”

    宋无叛慢慢放下灯盏,席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我与七星湖,仇深似海。”

    越栖见想了想:“我的仇家只是庄崇光,他已死了……桑家是北斗盟的股肱,我却从来不是北斗盟的下属。”

    宋无叛语气中有浓烈的嘲讽,道:“当然,你是七星湖的人……而且早就是苏小缺的弟子,不是么?”

    越栖见衣袖微颤,神色间有几分警惕的意味:“你和桑伯伯一样,疑心我家和七星湖……”

    宋无叛抬手打断:“若非如此,我怎会留你到现在?我来之前,将这石室里的千里追风管都塞上了,咱们在此处所说所做,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他死死盯着越栖见,眸子里光芒闪闪,饿极了的狼伏低腰身行将扑出的感觉,越栖见一瞬间毛骨悚然,却听宋无叛沉默片刻,一字字道:“给我廿八星经。”

    越栖见一惊,道:“我没有!”

    宋无叛露齿一笑,毫不掩饰急切的攫取之意:“你有……苏错刀已将廿八星经传了给你,你瞒不过我。”

    越栖见心往下一沉:“谁告诉你的?”

    隐约感觉到有一套量身定制的网罗挠钩,死死将自己扣入陷阱。

    宋无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闻言更确认了几分,一言不发,目光却如重重山影,直压迫过去。

    越栖见脑中灵光一闪:“是叶鸩离……他想借你的刀除掉我!”

    “是不是他?”

    心头已然慌了,若当真是叶鸩离,七星湖的总管然与北斗盟有首尾勾结,苏错刀不啻于袖蛇怀刃,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宋无叛嘴角含笑,些微的不齿,却更是得偿所愿的安心:“刚到七星湖没几天,就能让叶总管不敢亲手杀你……苏错刀待你果然不错。”

    越栖见垂眸轻声道:“你大费周章的骗我进七星湖,就是为了……廿八星经?”

    想起当日苏错刀所言,廿八星经一扔出去,无论什么名门大侠,少不得如蝇见血,抢得比狗都欢腾,一时又觉可悲又是可笑。

    他的神色想来有些不敬,宋无叛倏的沉下脸,却坦然承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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