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202部分阅读

    夸奖,这都是传忠的小妾薰然布置的。”

    正说着,薰然端了茶盘,款款走进厅来,谢传忠忙道:“哦,就是她”

    夏浔瞥了那端茶进门的女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薰然知道规矩,端了茶进来,向这位她久闻其名,未谋一面的大人物偷偷扫了一眼,便轻轻退了出去。

    谢传忠满意地看了眼自己的如夫人,凑近夏浔又道:“国公爷,您这次登门,有什么吩咐”

    夏浔神色一肃,说道:“传忠,你坐下,慢慢说”

    谢传忠归入陈郡谢氏宗谱,论辈份得叫谢雨霏为姑奶奶,夏浔是谢雨霏的丈夫,自然可以直呼其名。

    谢传忠一看他的神色,心中不觉惴惴,能让一位国公感觉头疼,还要亲自登门找他托付的事情那得是多大的事儿

    谢传忠欠着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坐了,倾身道:“国公爷,您讲”

    夏浔咳嗽一声,肃然道:“传忠”

    “在”

    “当初,你请过不少北地名流,为你考证家世宗支,出身来历吧”

    谢传忠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登时有些变了,这几年,他早忘了此事了,连他自己都把自己彻底当成陈郡谢氏后人了,钱有了,身份也有了,儿孙又孝顺,这一辈子简直别无所求了,今日国公爷亲自登门,却突然问起此事,莫非察觉了什么不妥,替姑奶奶兴师问罪来了

    谢传忠赶紧站起身道:“是,传忠当年”

    夏浔只听到这一个是字,便大大地松了口气,说道:“好这些人,你都给我找出来,既然他们都是这一行的行家里手,不不只这些人,通过他们,继续打听,还有哪有精于地理宗支人口考证的人才,全都给我找出来,我有大用”

    谢传忠听了顿时一呆:“国公爷这口气,不像是找我的麻烦呀,国公这是要干什么哦”

    谢传忠恍然大悟,看向夏浔的目光便有些暧昧,不用问呐,这一定是国公爷位极人臣,权利双收,也想给自己找个了不起的祖宗充门面了,正常啊,太正常啦就连我朝太祖皇帝,都有人帮他攀上了宋朝的大名士朱熹呢,国公爷要找有名的祖宗,十有八九得是杨家将

    谢传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点头答应。

    夏浔哪知道谢传忠将心比心,居然替他想出了一个这么强大的理由,他只是在路上看到了一个谢家字号的店铺,猛地想到了谢传忠攀附陈郡谢氏的旧事来。

    这件事儿后来谢谢曾经从头到尾都对他说过,他一清二楚。谢传忠是北京的地头蛇,他找到的那些专门了解各方风土人情地理变迁人口流动,帮富贵豪门找祖宗的人,可不就是给他打官司的最好帮手么

    夏浔道:“这件事很急,非常急如果有些人自矜身份,拿腔作势的不肯来,你就报出我的名声,就说我辅国公有请眼下,你把别的事都放一放,立即着手办理此事,我给你两天时间,只有两天,这两天内,你哄也好劝也好抢也罢偷也行,尽可能的给我把这些人都请回来,两天之后,我来见他们”

    第619章 专家对专家

    “阎夫子,谢老财火烧屁股似的把咱们找来,这是要做什么”

    “我也纳闷呢,听说谢老财这两年攀上了朝中一个大贵人,结果原本北平府的一家皮货商人,如今更加发达了,市井百业,就没有他不插手的,要说他以前富可倾城,现在差不多都算是富可敌国了,是不是嫌陈郡谢氏的来头还不够大,想找个更得意的祖宗了”

    “不会吧,谢氏名人中,还有比以谢安和谢玄为首的陈郡谢氏更有名的么”

    “唔除非他改姓,他要改姓李,我就能考据出他是唐太宗的后人,他要改姓赵,我就能断定他是宋太祖一脉”

    有人便吃吃地笑:“如此可不见功夫,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也能断他个唐宋皇帝后裔,嘿嘿自古帝王,一旦亡国,宗室流落,为了避祸,易姓改名者有不少嘛,只要细细究索,总能找到些挂得上边的证据”

    谢家巨大的宴客厅中,十分熟稔的那些朋友们一边喝着茶水吃着南北时令瓜果,互相谈笑打趣着,等着谢传忠来公布谜底。

    这些人都是些不得意的文人,仕途上没有发展,转而另谋前程。竖碑立传呐写个墓志铭啊题个贞节牌坊啊,婚书喜贴家书讣告总能得些润笔之资的,可他们最大的生意,还是帮别人认祖宗。

    经过元朝一百多年的统治,汉人重新做了中原的主人,汉人的人文传承多少有些断代,因为打天下立了大功做了高官的因为抓住机会经商发了大财的,许多人有权有势之后,最想要的就是一个提气扬名的身份,一个血统的认证。

    大明开国这一阶段,许多豪门世家都有这方面的需求,这些专门帮人考证祖先的“专家”便应运而生了。这种买卖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别看一两年才碰上那么一位找祖宗的,可是但凡这样的主顾,绝对不差钱,做成一桩,那丰厚的报酬,足以叫他们舒舒服服过上几年。

    不过,他们倒也不是空口说白话,那样的考据是没有说服力的。这些人不但熟悉史书有载的各个朝代的历史事件,地理变迁人口流动,为了增长这方面的知识,他们还阅读了更多的古籍,甚至古人写的一封家书题的一首诗句,都在他们研究之列。

    比如哪位古人家书里偶然提一句“秋上自家中返回任上,路上正遇洪水,又有流民迁徙,故而耽搁了行程”,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经过他们认真研究这位大官的祖籍当时在哪里做官,往返时要经过哪条路线,就能推断出史书和县府志上没有记载的某年月日一场洪水,以及有流民若干,背井离乡迁往哪里的铁证。

    正因为这些人志在于此,研究古代一切史料的目的也在于此,所以在这方面的专长,的确是那些饱读诗书的中举官员们远远比不了的,陈寿找那些名士,不过是问道于盲,可这些人,却是专门干这个的。

    只是,这帮子专门帮人认祖宗的专家绝对没有想到,今天谢传忠找他们来,不是要帮人认祖宗,而是要他们去给一帮专门喜欢认别人做祖宗的专家拆台子。

    他们正说笑着,谢传忠走了进来。

    谢传忠一进来,客厅中登时静了下来,别看这些人私下里对谢传忠毫无恭敬,可是见了他,却不敢露出轻蔑的姿态。

    财,也是一种势,对他们这些求财的人来说,就是无可抵敌的大势。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今天的主人未必是谢老财。

    谢传忠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袭道服,发结飘巾,淡逸潇洒,很英俊的一位年轻人。

    满厅都是客人,主人就在门口,这人是与此间主人一起走进来的,可是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步履从容,气定神闲,举手投足之际,旁若无人,而此间主人谢传忠,却像是他的跟班一样,背微微躬着,落后他半步,毫无一点鸠占鹊巢的认识。

    这种气场,可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世上没有那种人。哪怕他是太子,打一出生就扔乞丐堆里,他也就是一个乞丐,顶多是老爹够英伟老娘够俊俏,给他留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好模样,可是不管你怎么看,他还是个乞丐。

    夏浔这种气概,是他久居高位,所行所至,总在下属官员们的簇拥随从之下才渐渐培养出来的,没有那样的地位没在那样的地位上呆几年熏陶熏陶,除非你是影帝级的演员如谢谢之流,否则你是学都学不来的。

    夏浔淡淡地扫了一眼,每个人都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可是又觉得他没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本来故作的恭敬,便成了真正发自内心的敬畏。原本只是敷衍了事的起立,有的人只是微弯着膝,随时准备坐下的,这时便悄悄站直了身子,膝弯顶着椅子向后稍移,发出一种摩擦声。

    “诸位”

    谢传忠满面红光,兴奋得有些发抖,谢传忠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却很懂得分寸,他和辅国公府攀亲带故的事,未得夏浔允许,一直不敢对人说起,今天夏浔却告诉他,可以对人宣布,谢传忠自然激动万分。

    谢传忠向满堂宾客作了个罗圈揖,笑道:“劳动诸位今日过来,是因为谢某有一件事,要请各位帮忙。准确地说,这不是谢某的事,而是谢某的姑爷爷”

    谢传忠向侧外站了一步,朝夏浔恭敬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谢某是陈郡谢氏后人,大家不知道的是,本家有一位姑奶奶,现如今就住在金陵,谢某这位姑奶奶所嫁的夫婿,就是当朝辅国公爷”

    这一下,满堂宾客真的炸了,一个个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辅国公这位年轻人是辅国公”

    他们在北京,对辽东之事听说的最多,当然知道如今在辽东如日中天的钦差总督杨旭,当朝辅国公爷。谢老财的便宜祖宗,是他们帮着找的,没想到居然为此攀上了一位国公做亲戚,这谢老财走了什么狗屎运了

    谢传忠很满意大家的表现,他笑吟吟地站着,满足了一会儿虚荣心,这才清咳一声道:“诸位高朋,这位就是辅国公”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一个个慌忙离席,鞠躬行礼,七嘴八舌地地道:“草民见过辅国公爷”

    “免礼,免礼,大家都是传忠的朋友,不要客气”

    夏浔笑吟吟地道:“大家安静,请听我说”

    一语方了,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夏浔道:“诸位,今日叫传忠请大家来,是因为本国公有一件要事,要拜托大家帮忙”

    夏浔走前几步,说道:“本国公如今奉旨经略辽东,想必大家也有耳闻。辽东,乃我中国固有之领土,可是现在呢,朝鲜遣使见驾,声称鸭绿江图们江以西大片领土,乃是他们的国土,那片领土上的百姓,也应归他们所有。甚至还说,他们朝鲜大王的祖坟还在我辽东境内呢,换言之,整个辽东,都该是他们的地盘”

    夏浔一句话,堂上众人登时炸了窝。

    这些平头百姓,别看身不居高位,也享用不到民脂民膏,但是他们的民族感情简单而无私,朴素而直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哪怕那块地方丢了,根本不干他屁事,可他比那些身在其位应负其责的官员更加义愤填膺,一听有人花言巧语地来抢自己国家东西,他们立即气炸了肺,登时叫骂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揍他丫的”

    “无耻之尤国公爷,鞑靼人那般凶猛,都不是您的对手,区区朝鲜算个屁呀,他们不服,打到他服”

    “国公爷”

    夏浔双手向下按了按,说道:“大家安静我大明,天朝上国,朝鲜是我大明属国,打是不成的,皇帝陛下要以理服人,可是如今官府翻遍辽金地理志大家也知道,辽金两朝虽然习了些我中原文化,可文教方面一直差得很,地理志简单潦草,对朝鲜所提地区及其当时部众的管辖治理,完全没有记载。

    朝鲜就逮着这个理儿啦,声称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中国领土,而是蒙元以武力从他们手里强夺了去,如今我大明驱逐鞑虏,代之天下,作为礼仪之邦上朝天国,应该把从强盗手里帮他们抢回来的土地,还给他们。

    诸位,朝鲜不足为惧,对他这无理要求,咱们要想轰他们走,容易皇上只一句话,他们就得乖乖走人,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挑刺儿。可是,皇上不能这么做,人家不是带兵来的,而是跟咱们讲理来的。

    这辽东,以前到底是谁的地方,咱们得拿出证据,叫他们心服口服,不然,你就算把他们赶走,赶得走他们的人,也堵不住他们的嘴,他们到处哭诉咱们大明欺负人,那不是丢皇上的脸面么”

    堂上众人闻言都安静下来,夏浔道:“各位都是学识渊博的人,尤其精于历史地理人文变迁。所以,本国公想请大家帮这个忙”

    谢传忠一旁插嘴道:“各位放心,这薪酬之资,断不会少了大家的”

    众人纷纷道:“谢员外客气了,这事儿没说的,这是帮咱们大明,帮咱们自己,我们头拱地,也得找出真凭实据,叫他们灰溜溜的滚蛋”

    夏浔笑了笑,说道:“各位以前都是帮人寻宗望祖的,今儿个,大家就费费心,教训教训那些乱认祖宗的人,省得他们整天老惦记别人的地方拜托了”

    第620章 一边挖坑一边埋

    夏浔去而复返,朱棣当晚从保定回来,看到他时也颇为惊讶,及至听夏浔说明缘由,朱棣颇为感动,问清辽东诸事处置妥当,暂不回去也无碍大局后,便允许他留了下来。夏浔提出,要以个人名义向北京当地士绅求助,寻找相关证据,也得到了朱棣的默许。

    不过在朱棣的本意里面,还是希望经由官方来解决这场争端。可是,郑和快马赶到淮西,先是因为去的是陈寿好友的旧居,所以扑了个空,再询问左右邻居,一路打听着找到他那好友家,陈寿的消息已经到了,那户姓李的人家只说这孤本早已遗失,郑和也无可奈何,只得打马又回了北京。

    在此期间,陈寿所找的那些好友,也是无计可施。他们有些确实并不精通这方面的知识,有些并非全然无知,但是他们都是成名人士,不是在地方上做官,就是地方上的名士,正如黄真劝夏浔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主动请缨跑来与朝鲜使节辩论,结果却输了,这千古骂名不就由白己来背了么那是何苦来哉。

    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也就愈加地爱惜羽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为准则,这些位君子们都很明智地选择了远离危墙。

    陈寿没有请来强援,大失所望。郑和把消息送回之事朱棣也大失所望。此事别无他法,只得让夏浔请出那些无人听闻过的所谓北京名士了。

    朱棣使人去召朝鲜户曹判书刘宋耕来,对他说,我朝有几位地方名士,对朝鲜使节所言大有异议,着令他们君前辩论,若是刘宋耕所言有理,驳得倒北京名士,鸭绿江图们江以东所指定的领土和人口,自然划归朝鲜所有,若是不然,还叫他好生回去,传诏朝鲜国王,此后少生事端。

    此前大明君臣的窘境,刘宋耕也察觉到了一些,现在官方人员没有办法,弄出一堆甚么北京名士,老夫有备而来,他们便能辩倒我么

    刘宋耕信心十足,立即抖擞精神,撸胳膊挽袖子直奔行宫。

    夏浔已经把人带到了,在他拜托的诸人中,大家好一番考证,最后集中汇总,请出了四个人为代表。

    他们赶到行宫之前,夏浔已经了解了一下他们掌握的资料,并且进行了一番筛选。

    比如一个叫华粱的夫子,见了夏浔,捻着长须,慢条斯理地道:“相传,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太昊大帝龙身人首”

    夏浔马上把他pass了过去,很客气地对他说:“老先生,伏羲大帝乃上古人物,人当有其人,只是年代过于久远,遗传事迹多已蒙上了神话色彩,许多东西难有确凿可信之凭据,一旦提出,反而易受诘问,这就不要说了吧”

    华老夫子讪讪退下,又蹦出个叫曾听的老先生,老先生微眯凤目,手抚长髯,赤红脸庞如关公在世,往那儿昂然一立,脚下不丁不八,高声说道:“话说当年,周穆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

    夏浔听得呆了,心中只道:“这位曾老先生莫非以前是说书的”

    不用问,这人也被pass了,最后被他去芜荐菁,带到御前四人,分别叫做李夜天吴擎宇王译阎超,这四人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似可作为凭据,夏浔便要他们精心准备一番,尽可能地带齐了证据,赶到行宫来见皇帝。

    这些人平时高谈阔论装神弄鬼的,好像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似的,在夏浔面前时神态也还显得从容,不料一旦见了真龙天子,一个个唬得脸也白了,唇也青了,两条腿直打摆子。夏浔一瞧他们这副德性,如何与人理论

    后来还是朱棣善解人意,移驾东暖阁,自己坐到内阁,撤了十扇屏的仕女扑蝶的屏风,在内外之间放下一道珠帘,这四位民间考据专家看不见皇上的样儿,这才渐渐从容下来。

    听到那刘宋耕刘判书到了,一瞧这四人模样,便起了轻蔑之意。尽管夏浔已经给他们换了袍服,可那底气是装不出来的,刘宋耕一瞧,就有些瞧他们不起。刘宋耕轻蔑地横了他们一眼,向帘内的朱棣大礼参拜道:“小臣刘宋耕,见过圣天子”

    朱棣咳嗽一声,对刘宋耕道:“前番,卿所言辽东之事,府藏辽金典籍之中,确无记载,陈参政记起他有一位好友,家中藏有一本金朝地理志,上面记载还有些详细,可惜,因为那户人家辗转搬迁,所藏孤本业已佚失”

    刘宋耕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朱棣托辞而已,辽金两朝地理志,他已一字不漏地查阅过了,若不是心中有数,岂敢到大明来献丑,如今他倒看皇帝怎么说。

    朱棣又咳一声,说道:“既无凭据,联自该依照前喏,将那些属地与其子民,封与朝鲜。

    然则,有北京儒士数人,听闻此事,自有一番见解,朕体察下情,不可不问,便把他们唤了来,叫他们与你理论一番,若有道理,这地是不能分赐的;若无道理,朕再不拖延,必依前诺,下旨封赐。”

    刘宋耕立即再叩头道:“小臣谢过皇上,小臣愿与北京诸位文坛名士,理论一番”

    刘宋耕爬起身来,睨了四人一眼,振声道:“刘某奏请圣天子,所提诸地诸部,在辽金史籍中,并无相关记载,由此可以证明刘某所言,四位对此有何异议”

    四人对视一眼,李夜天便站出一步,故作不屑地道:“辽金蛮夷之国,习我中原文化不久,所谓辽金地理志,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照葫芦画瓢做个样子的东西,漫说所载不详,纵然详细,也多有道听途说之内容,能当什么凭据”

    刘宋耕微微一惊,他本来给明臣画好了圈圈,这考据就限定在辽金两朝,那些书呆子便中了计,只想在这两朝记载中找出证据,怎么眼前这四个人却有点不循常理呢

    刘宋耕急急转着心思,说道:“若辽金两朝史籍尚不足为凭,难道还要考据契丹匈奴突厥之”

    他还没有说完,吴擎宇便大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道:“一派胡言”

    随着进入辩论,四个人渐渐定下了心神,紧张的心情被他们想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现的愿望所取代,四个究酸的表现欲上来,就开始渐渐进入状态了。

    吴擎宇嗤笑道:“匈奴突厥契丹时候,他们还只是一些游牧部落,其首领曰可汗,以毡帐为宫室,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徙,四处游牧,那时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国家,更无文教之事,哪来得什么典籍文章”

    刘宋耕并不恼,微微一笑道:“哦那么请问这位先生,你以为,可以从何处找到凭据”

    吴擎宇昂然道:“在我朝的史记宋微子世家尚书大传洪范中记载,周武王灭殷纣,纣王的叔父箕子渡海至朝,建立箕子侯国。贵国僧人一然大师所撰的三国遗事中也有记载,还提到当时箕子定都城于平壤。今日朝鲜崇尚白色,就是商代尚白之遗风。

    汉朝时候,燕人卫满率千余人反叛大汉,兵败入朝,夺王位而自立,再立卫氏王朝,汉武帝时候,因卫满王朝对抗大汉,汉武帝派兵剿灭之,把卫满朝鲜的国土分为四郡,分别为: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合称为汉四郡,统由大汉直接管辖。”

    说到这里,吴擎宇冷笑一声道:“汉之幽州,下辖涿郡广阳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十郡一属国七十八县,除了三韩之地,尽为我中国直辖,试问阔下阁下,就连朝鲜都是中国之人所立,又哪来的辽东之地隶属朝鲜的荒唐之言呢”

    三韩之地指的是现在南韩一带,那是住在朝鲜半岛南部的马韩辰韩弁韩三大部落的聚居地,三韩之地才是朝鲜半岛居民固有生息之地,就连朝鲜北部地区,当时也是汉朝直辖,更不说什么鸭绿江图们江以西了。朱棣和众文武听了登时精神一振。

    刘宋耕不慌不忙,微笑道:“足下所言,确实不假然则,箕子至朝时,朝鲜没有其固有子民么箕子入朝,带来了中原文化,还有农耕养蚕织作青铜冶炼等技艺,深为朝鲜本地百姓所仰慕,故而拥立其为君王,是箕子入朝为朝鲜百姓之君王,而不是箕子所至乃不毛之地,箕子及其随行人员繁衍生息,致有今日之朝鲜。这一点不可不明。

    唐朝时候,虬髯客海外称王,难道那地方便自然而然成为唐朝领土如此理论,实在荒唐至于卫满取而代之,形式不同,意义一般无二。及至汉武帝因卫满王朝对抗中国,起兵灭之,缘由且不论,难道与蒙元倚仗武力巧取豪夺有甚不同么及至汉亡,鲜人复立本族之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

    夏浔本来就没指望一番辩论,反让李芳远乖乖把朝鲜半岛一分为二,划出一半来归还中国的奢望,他先要李夜天吴擎宇这么说,本就是别有目的,刘宋耕善于给人挖坑,他夏浔何尝不是善于给人挖坑他是挖一个坑,填一个坑,直到把刘宋耕噎死了事,现在这第一个坑就该填了。

    夏浔击掌笑道:“刘判书说得好,如此说来,朝鲜先王李成桂,原本元朝翰东千户所千户兼达鲁花赤吾鲁思不花之嫡长子,归附高丽,而后称王,他是被鲜人迎立为王,与我中国并无关系,那么他的祖坟在不在辽东,与辽东归属有何相干啊”

    第621章 自己挖坑自己埋

    刘宋耕听了顿时一窒,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夏浔笑道:“李成桂乃当今朝鲜国王李芳远之父,李成桂之父乃元朝翰东千户所千户兼达鲁花赤吾鲁思不花之嫡长子,元败亡漠北,李成桂之父归附高丽,李成挂于洪武二十五年称王。朝鲜国王的祖父乃元朝旧臣,你说他祖坟在辽东,有什么奇怪吗”

    夏浔往四下听辩的众文武看了一眼,说道:“若是这样,辽东就该归朝鲜所有的话,那么,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诏书曾言,明代于元,继承元之江山,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朝鲜国王之父祖,乃元朝遗臣,那么你朝鲜国王所辖国土,就该尽划入我大明直接辖治呢”

    左右文武都发出轻松的笑声,帘后的朱棣也露出了微笑,轻轻抚着胡须,向外睨了一眼。

    刘宋耕脑筋急转,急忙诡辩道:“国公,您误会了,刘某提起大王祖先坟茔在辽东,并不是据此说辽东应为我朝鲜所有”

    正如夏浔清楚,就算辩驳的如何清楚,也不可能逼着李芳远割让朝鲜半岛北部给大明一样,刘宋耕同样清楚,就算他说的天花乱坠,大明也不可能放弃整个辽东给朝鲜。故意提出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只是一种谈判技巧,在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其真正谈判意图,就容易让对方接受。

    一见夏浔挖坑让他跳,刘宋耕趁机退了一步,继续说道:“我王之先祖,虽是元朝旧臣,但是确实是高丽族人。刘某提起此事,只是想说明,我高丽族人祖先之地,并不仅限于朝鲜一岛,在鸭绿江图们江以东地区,很久以前,就是我高丽族人聚居之地。我想,国公应该听说过高句丽吧”

    刘宋耕这句话一说,许多文武心中登时一沉:“坏了高句丽曾经活跃于辽东一带,这可是史有所载的,人家因此申请辽东部分领土的主权,有错吗这下该如何应对才是”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因为高句丽一直是生活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民族,而且其名字与高丽相近,他们就直觉地以为高句丽就是高丽的前身了,实则不然。

    到了明朝中叶,漠北出了个鞑靼小王子,双方都打了几十年的仗了,他们还是常常闹出张冠李戴,把别的部落首领当成鞑靼小王子的事来,可见他们对关外事务了解的多么有限,产生这种错觉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前番刘宋耕向大明皇帝申明主权时,曾经提过类似观点,夏浔已经上了心,在这方面则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果然,刘宋耕话音一落,王译便越众而出,咳嗽一声,凛然道:“阁下此言差矣高句丽与你朝鲜高丽一族,有何相干”

    这句话一说,不但刘宋耕一怔,就连许多文武也是一怔:“难道不是”

    王译道:“高句丽,乃我塞北一个游牧部族,趁着三国两晋南北朝战乱之时,曾经占据过汉四郡,后来被唐朝给彻底灭亡了,其部众都被迁走,同化入其他各族。当然,他们之中的一部分留在了朝鲜,变成了今日的朝鲜人。但是正如刘判书所言,箕子入朝,是被鲜人迎立为君,并不代表朝鲜应当因此而归中国。同样的道理,一部分高句丽人在亡国之后留居于朝鲜被鲜人接纳为国人,并不意味着鲜人就可以继承高句丽人的一切”

    王译这番话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他早知道是要在皇帝面前讲这番话的,真比他当初科举考试还要用功,且不说他现在状态已经恢复,就算现在仍是被皇帝之威唬得两股战战,这番话也不会背错一个字的。

    王译道:“你们自称是高句丽后人,须知你们的三国遗事所载,扶余王子朱蒙因与其他王子不和,逃离扶余建立高句丽,时间上远在箕子入朝之后,而你们又说,箕子入朝前,当地已有居民,因慕其文明,恭迎为王。那么朝鲜本岛固有之居民,到底是此前就有呢还是此后才有呢

    如果是扶余王子朱蒙建高句丽才有了今日之朝鲜,那么此前箕子入朝,岂不是朝鲜原无居民,是被我中国之人最早发现你们说高句丽是今日朝鲜之祖先,那置更早之朝鲜居民于何处呢难道说,哪一种说法对你们有利,你就认哪一个祖宗”

    旁边众人哄堂大笑,刘宋耕脸上一黑,愤然拂袖道:“岂有此理,你我辩的是道理,请不要出言无礼”

    阎超道:“好啊,那咱们就谈道理。高句丽族,有乙支渊盖等大姓,数遍整个朝鲜,可有这个姓氏”

    刘宋耕眼珠一转,辩道:“中国之人,在上古时候,可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姓氏变化,便可以抹杀高句丽与高丽的关系么”

    夏浔啪地一拍手,把刘宋耕吓了一跳,他现在就怕夏浔拍手,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国公爷,一拍手准没好事。

    果然,夏浔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姓氏有了变化,不能证明高丽不是高句丽之延续。正如春秋战国之宋国,和元朝之前的宋国完全是两码事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此宋与彼宋,一字不差,尚且不能证明彼此的继承关系,那么如何证明高句丽与高丽这有一字之差的两族本是一族呢”

    李夜天和吴擎宇转身捧过来一大堆古籍,一本本纸色泛黄,纸角翻卷,甚至还有碑文拓片以及几捆竹简,他们考据了很多资料,不过并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论述的文章,因此只能这里一句那里一句,从其他事迹记载中涉及到的只言片语组合起来,拼凑成比较完整的资料。

    不过他们正是干这一行的,倒不嫌其苦,孜孜不倦的还颇为得趣。

    王译抽出一份写好的材料念起来,旁边阎超李夜天吴擎宇在他每念到一句史料的出处时,就把相应的典籍史料找出来,依照顺序往那儿一摆,以作印证,四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王译道:“高句丽,是汉朝建昭一年由扶余人朱蒙所建,都城在汉朝所属的玄菟郡高句丽县玄纥升骨城今辽宁省东部的桓仁满族自治县五女山城。朱蒙建国后沸流国在今富尔江流域来降。此后,朱蒙发兵,陆续征服长白山东南约在今朝鲜慈江道一带部落攻灭北沃沮今图们江流域。”

    他放下资料,又道:“请注意,高句丽立国之地,在辽东,而不在朝鲜。只因为高句丽的势力范围曾经到达朝鲜,而且彼此两族的名字有相似之处,所以才被一些人搞混了。我这里还有贵国李朝太祖三年庆州府首次刊本的三国史记一卷,上边所载,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立国时间相差无几,从地域上看,新罗和百济就在三韩之地,而高句丽所占据的是辽东大部和朝鲜北部一小部分,恰也可以证明我方才所言。

    高句丽亡于大唐和新罗之后,高句丽亡国之后,其部众被分别迁移,归属其他国家,哦,这卷书里曾有提及,当时约三十万人归化大唐,大唐名将高仙芝就是高句丽人。

    此外约有十万人归入新罗。新罗末年,新罗王族弓裔建立泰封国,辽神册三年,弓裔被部将王建杀掉自立为王,改国号高丽。”

    “啪”

    夏浔又拍手了,刘宋耕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就听夏浔掷地有声地道:“赵匡胤所建的宋朝,不是春秋战国的宋朝。武则天所建的周朝,不是姬发所建的周朝;辽神册三年王建所立的高丽,也不是汉建昭一年朱蒙所建的高句丽”

    刘宋耕面色如土,一言不发。

    王译笑吟吟地道:“这些,皆为古人所载,十分的详尽,刘判书不信,尽可查阅。我们已经整理得非常清楚了,不至于累得你头昏眼花。我相信,几百上千年前的古人,不会知道后人今日的争端,故而早做手脚吧”

    夏浔道:“如果刘判书认为,朝鲜本地土著所有土地,便属朝鲜,那么,请把三韩故地之北半个朝鲜,给我大明,它是我们的;如果刘判书认为在辽东立国参与朝鲜三国争霸的高句丽国王曾经据有朝鲜,朝鲜便有权索要辽东,那么箕子曾经统治整个朝鲜,请把整个朝鲜都给我大明,它是我们的”

    刘老判书嘴唇乌青,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

    朱棣忍着笑意咳嗽一声,喝止道:“杨旭,不得放肆”

    夏浔笑笑,便欠身退到一边。

    朱棣端着声音问道:“刘判书,今日直辩,你可服气还有什么话说么”

    刘宋耕咬着牙根跪了下去,低声道:“臣,无话可说”

    “嗯”

    朱棣淡淡地道:“那就回去吧,告诉李芳远,好生治理地方,求个国泰民安,不要听人谗言,胡思乱想”

    刘宋耕满面羞惭,低低应了一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候他退出去,朱棣掀开珠帘走出来,笑吟吟地扫一眼那四个老朽,满面春风地道:“你们,可愿入北京行在,做个参议么”

    侧厢屏风后面,徐皇后向妹子翘了翘大拇指,打个手势,一起走了出去。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夏浔哼哼唧唧地唱着歌进了自己的住处,刚一进门,茗儿就笑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地道:“相公,你好厉害呀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了不起的大骗子”

    夏浔笑道:“你这丫头,又去偷听了”随即肃然道:“咳,这可不是骗呐,这是义正辞严的大道理事关国体,不要乱说”

    “是,我的大老爷”

    茗儿拉着长音,娇滴滴地道:“知道啦”

    然后凑上去,在他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甜甜地叫道:“大骗子”

    第622章 掺沙子

    王译阎超四人因为保住了大明疆土,永乐皇帝欣喜之下,开金口将四人简拔为北京行在参议,四人一步登天,做了朝廷命官,消息传开,不知羡煞多少与他们一样凭考据混饭吃的伙计。可是这种事不只得有本事,还得有机遇,攀比不了的,旧日好友羡妒之余,少不得就要登门拜访,恭贺一番。

    北京行在许多文武也对四人所为大生好感,如今既做了同僚,便不免亲近一番,邀请四人饮宴。王译阎超四人自知能有今日,全赖夏浔,面对各方邀请,正在取舍不下,只因夏浔一句:“北京礼部员外郎杨峰为人不错,你们可以亲近亲近。”四人心领神会,便欣然赴杨峰之约去了。

    这四人虽是初入官场,却是人生路上打了无数个滚的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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