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作者: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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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无庸悲从中来,太子从皇帝驾崩便是这般痴懵,伤神过度,于是时时呆坐天子案边神思天外,若无外人打扰他可以坐上半日。

    秦无庸踉跄行到龙案之下,伸了手在太子眼前摆了摆,道:“殿下,殿下,回神……”

    李元雍过了片刻才仿佛听见他声音苍老沙哑,他皱起眉头眼中厉色骤现,仍然一言不发。

    秦无庸嗫嚅退下,太子殿下提笔抄写悼文,仍是沉默不语。

    昔日殿前侯曾服侍太子写字。秦无庸惊鸿一瞥看见殿前侯拾取字纸,右手摩挲太子面庞,俯身在他耳边,曾与他耳鬓厮磨。

    如今殿前侯已战死沙场,太子手握国鼎为万民之主。崇文馆树叶尽落烂泥如浆,已然封闭。

    当日太子站在门外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始终未能踏足馆内。秦无庸亦能感受到太子的恐惧无助与五内俱崩。

    然则李元雍只在崇文馆门口哭泣一场,遭到萧卷呵斥便再无情绪泄露。

    长安全城权贵王公都在揣测太子意向闻风而动,唯恐怠慢取悦这位事实上的帝王。

    太子遵奉右相教诲,与此时一心尽孝所有人概不接见,两仪殿寂如深潭,清冷如斯。

    想必太子已然斩断所有牵扯旧怨,收摄心神意志,从此——便可心无挂碍了吧?

    世上哪有不能愈合的怆伤呢?即便受再重的伤,只要有灵丹妙药便可痊愈。而太子殿下的心伤,在时间浪沙席卷之后,应当可以慢慢痊愈吧?

    李元雍盯着御书案下首的流金鹤鼎,博山香炉里兰麝瑞脑溢香,紫檀木雕云海纹嵌玉石桌上搁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莲花香浴詹。香雾渺渺升起,钦天监曾有祥瑞之言进御,言道卜筮天象尽皆预示天下蒸蒸日上,太子殿下一腔雄心抱负皆能肆意实现,为天下子民铸造一个世所罕见的盛世王朝。

    第一百零一章 生门

    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择吉时良辰入殓。驾崩之后按天子礼葬,所用棺木为金丝楠木,自江南运至长安花运费数十万两白银计。棺木清刷四十九道漆。

    帝王遗旨命赵弗高随葬。这位权势煊赫,历经无数风雨,手段阴狠却终生秉承皇帝意志的内侍总管悬梁自尽,于皇帝棺椁旁边至玳瑁金玉罐,宣告他一生起伏的最终结束。

    从长安到宣陵沿途几百里,每隔一段距离要搭设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芦殿也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华丽异常。

    时已夏残初秋。

    太子殿下一笔一笔写着皇帝埋入陵墓的祭文,秦无庸跪于一侧,干涩念道:“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焉大渐。圣贤共尔,修短其分,古无不殁,同谓之归。”

    哀乐阵阵自永巷深宫传出。音色清清冷冷,有如冰下夜泉,虽然哀婉动听,但总显得孤高伤绝,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怆与伤痛。

    秦无庸听过此曲。殿前侯战死沙场噩耗传遍长安。太子殿下当时神智昏聩不肯接受事实,曾令北殿军搜寻安陆坊,以为鱼之乐躲在崔府,定要崔灵襄将其交出。

    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刑部大堂门前。刑部尚书命所有家仆侍女撤出安陆坊,漠然由得太子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搜寻。

    四属官员愤怒滔天,站立大堂之中等待崔灵襄示意。

    崔灵襄一如平常批改案卷,决断狱囚精明强悍。

    他不言不语亦不肯见驾,太子殿下亲笔书诏亦大门紧闭毫不领情。

    秦无庸吃了无数个闭门羹,被侍郎殷商凌冽目光并鲁莽气势恫吓出门,也未触碰尚书大人一丝衣角。

    他却听过这般曲调。

    那时崔灵襄独立湖心凋残小亭。水面潋滟有无数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

    残月如钩在湖水暗影中搅成片片碎金。

    树影水墨天地朦胧。月落乌啼镜霜满天,笛声绵润如细雨却浸透哀恸潜入心底。仿佛春花凋零青丝做雪,琉璃碎裂皓月成玦,世间万物终归破碎,不可弥补,亦无法追寻。

    秦无庸并一干官员看着身影与树影水色一般朦胧的刑部尚书,看着他长袖翩然吹奏此曲,笛声漫天雪落轻不可闻,再回神却已不过一声轻轻的喟叹,杳然无法追寻。

    刑部尚书崔灵襄抗旨不遵,屡屡宣召而不至,更由令狐詹代书一封,言道仕宦漫久浸染沧桑,愿乞骸骨,归养乡里。

    太子不允,玉玺更加封崔灵襄取代令狐詹,为尚书左仆射,率左三司,专典机密,同掌军务,参知机务,知军国政事,与萧卷平分秋色。

    崔灵襄漠然站立刑部大堂,不叩不跪,不卑不亢,对秦无庸说道:“天网恢恢。太子昔日暗中命本官查问河阴之变,如今证据确凿,物证俱在。太子若交出右相萧卷施以炮烙之刑,令萧卷说出当日是谁偷窃玉玺交给光烈帝,矫诏调动凤阳节度军镇兵力,令陛下大怒血洗崇文馆,本官自可查明前言后果,本案当可结案,冤情澡雪,冤魂心安。”

    崔灵襄声音刚硬,慢慢道:“至于高官厚爵,崔某从不想,亦不贪。崔某履官已久扪心无愧。本官要的,不过是一个心安。唯一所求的,也是一个心安。”

    秦无庸小心翼翼展开黄绫包袱,露出破碎的玉玺。边角狰狞有王者之气。当年沾染的血迹不复存在,然而朱泥油墨之下,似乎仍有浓重的血腥之气,挥之不去。

    李元雍右手猛地停了下来。崔灵襄性情刚硬,做事慎密不肯放过萧卷。他追查河阴之变蛛丝马迹追踪到埋葬中书令坟墓中的玉玺,如今归结到萧卷一人身上。

    他知道萧卷是他的股肱之臣,是他剩下的唯一倚仗。他懂得釜底抽薪,如何能让大厦倾塌心神崩溃。他威胁他,是因为,他恨他。

    他在恨他。

    他很恨他。

    月光被彤云遮蔽,悬挂宫殿两侧的莲花灯笼便如磷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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