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奥兰多走在法师区东侧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
    这位来自王都的老学者停下了脚步,环视着这片对他而言仍然相当陌生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那些充满活力和生机的民众。
    他轻声叹了口气。
    这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土地,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早在王都的时候,他便频频听到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那个传奇的开拓公爵领导着八百人在黑暗山脉站稳了脚跟,这件事本身便已经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所以从那时候他就知道,只要这片土地能安然存在一天,那这里就必然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从那时起,他便时常想着要来这里看看,亲眼见证一下这片开拓领是如何在黑暗山脉扎下根的,这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的本能,不仅仅是因为他热衷于研究高文?塞西尔的史诗传说,更因为他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
    经常有人说,历史是一门研究“已知”的学问,但戈德温从不这么想,他习惯于从历史中发现未知,发现那些从未被人发现过的东西,他认为,只有能把未知变成已知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学者。
    所以现在他到了这里,亲自踏足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发现——这片土地确实不可思议。
    这里繁荣的不像是一片刚刚建立一年的开拓领,这里的“机器”彻夜轰鸣,这里的建筑高大整齐,街道整洁有序,这里禁止随地便溺,鼓励用劳动创造财富,这里的人民——骄傲而体面的塞西尔人呦,甚至比他在王都富人区见到的很多市民还要充满活力,勤劳的不可思议。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人在去年还都是一群难民。
    但就是这份不可思议,让这位喜欢探求未知的王都学者产生了望而却步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片土地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但他知道,这里执行着一套与他所知的社会秩序截然不同的“规矩”,平民和贵族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普通人和超凡者的界限也不再那么分明,这里的泥腿子可以去学校里读书识字,毫无魔力天赋的工匠也在用着魔法完成活计,塞西尔领是如此繁华兴盛,但在偶尔的时候,戈德温却感觉这里仿佛是一场难以理解的错乱梦境——这种感觉在此刻尤为明显。
    他叹了口气,继续迈动脚步,向着分配给自己的公寓楼走去。
    他知道自己没能完成领主的任务,而且他知道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确实不懂得农事和手艺方面的常识,但编写市场价格变动、领地内外新闻这样的东西对他而言还是毫无问题的,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学会用平民那种粗俗简陋的语言来描述那些事情,甚至要学会像他们一样思考才行,可这对于一位来自王都的、拥有良好修养和传承,甚至拥有一部分旁系贵族血脉的学者而言,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奥兰多先生,奥兰多先生,请停一下。”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戈德温?奥兰多终于注意到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去,正看到一位有着乱糟糟卷发、身材又瘦又高、穿着陈旧魔法袍的年轻人朝自己走来。
    他怔了怔,整顿好自己的表情,重新打起精神来——作为一个有着姓氏的人,他必须在同样拥有姓氏的人面前保持好自己的形象才行:“桑提斯?赛德先生,午安。”
    他很礼貌,虽然桑提斯是个彻头彻尾的平民,而他自身拥有一点贵族血统,但桑提斯还有二级奥术师的身份,超凡者等级和贵族身份在很多情况下是等价的,所以即便桑提斯比他年轻很多,他也要有充足的礼貌才行。
    “午安,奥兰多先生,”桑提斯对这位老先生点了点头,随后好奇地问道,“你是刚从领主那里回来么?我听说领主命令你编写一种新的读物,情况怎么样了?”
    戈德温沮丧地叹了口气:“唉,不瞒你说,我让领主失望了。”
    “怎么会?”桑提斯大吃一惊,“你可是有名的文法专家!难道领主交给你的东西太过艰深么?”
    “恰恰相反……”戈德温叹了口气,然后一口气把自己今天经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实在太需要把这些事情倾诉给什么人了,而性格温和没什么超凡者架子还出身平民的桑提斯显然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等听完戈德温的话之后,桑提斯沉默了片刻,他已经搞明白了一切,在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对戈德温提出一个邀请:“奥兰多先生,如果你有空闲的话,要不要来我的课堂上旁听一堂课?”
    “旁听?”戈德温愣了一下,他知道桑提斯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这位二级奥术师并没有像其他的超凡者一样追随瑞贝卡女子爵,成为魔能技术部下属的一名研究人员,反而是在那座通用学院里担任教师,去给一群平民孩子上符文课,他还知道有几名比较年轻的学士也去了那所学校,给另外一些平民讲课。
    平心而论,戈德温对此是有些不屑的,但那几个年轻的学士似乎都是桑提斯的朋友,所以他也表示理解,只是他没想到,桑提斯竟然还会邀请自己去听课。
    “就当是转换心情,”桑提斯温和地笑着,“孩子们都很友善的。”
    戈德温心里很乱,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走进通用学院,走进了教室里面。
    他被桑提斯带着,在教室后面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而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则正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在桌椅之间捉迷藏,在窗台上大喊大叫——这些孩子都穿着整齐干净的新衣裳,但戈德温知道,他们全都是平民子弟。
    他们真的很缺乏教养。
    这些孩子终于注意到了教室里的陌生人,于是一双双好奇的视线投了过来,戈德温在这些视线中感觉浑身别扭,他觉得这些平民小孩下一秒可能就要扑过来揪他的胡子或者扯他的衣服了——但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这些孩子只是带着一些好奇和谨慎远远地打量着自己,即便有几个靠近的,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而已。
    戈德温转动着脖子,想要和这些孩子打个招呼,但他首先却看到了教室后面那面墙上的某样东西——就在他背后,那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墙面,整面墙都被涂满了图案。
    那是用某种彩色“颜料”涂抹上去的,但肯定不是在教堂里绘制圣像用的那种昂贵颜料,它的色彩不是很正,透露着廉价的味道,可是这些颜料所涂抹出的画面却让戈德温忍不住睁大眼睛。
    那是一片丰收的麦田,麦田周围耸立着高高的塔楼和宏伟的城墙,画面一角的背景中,还可以看到黑暗山脉的一线剪影。
    那是领地外面某处的景色。
    戈德温没见过这种画作,但这幅画的精细还是让他颇为惊讶,他低声自言自语着:“真是不可思议……”
    然后在他旁边的一个男孩子突然嚷嚷起来:“这是我画的!”
    戈德温惊讶地循声看去,他看到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正一脸自豪地指着自己,然后这个孩子又指了指旁边那个看起来颇为安静的女孩:“还有豌豆姐,我们俩一起画的!”
    那个安静的女孩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旁边倒是有别的孩子嚷嚷起来:“他们两个是这周的值日生!”
    “值日生”?什么意思?
    戈德温满心问号,但在他开口询问之前,一阵敲钟声突然从教室外面传了进来。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随着敲钟声响起,前一秒还在教室各处乱糟糟的孩子们立刻便跑向各自的座位,短短几秒钟后,所有人就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教室中也随之安静下来。
    戈德温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变化快的让他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到桑提斯走上了讲台。
    那位二级奥术师把手中的教学用具放在讲台上的大桌子上,并环视了教室一圈,随后说道:“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喊‘到’,或者举手。”
    说到“举手”两个字的时候,有几个孩子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很安静的女孩子身上。
    桑提斯开始点名了。
    一个个孩子的名字被点到,一个个孩子做出回应,教室中除了点名声和答到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戈德温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突然间,他知道自己在惊讶什么了。
    秩序。
    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就在这些出身平民、缺少教养、懵懵懂懂的孩子身上,在这间教室里面。
    这种秩序,他甚至在王都都从未见到过。
    这种秩序,和所谓“阶级划分”、“等级高低”所决定的社会规则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绝对的秩序。
    宛如齿合的钢铁一般。
    桑提斯点完了名,孩子们除一名病假之外全都在这里,这位二级奥术师点了点头,随后翻开自己手中的课本。
    “那么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接上节课,这节课我们来了解法术模型是如何转化为魔法阵的,以及在这个转化过程中,符文结的形成。
    “首先,我们需要粗略了解一下法阵魔法的历史……”
    教室后方传来一阵椅子晃动的声响。
    戈德温?奥兰多在搞明白这些平民小孩所接触的课程之后,差点滑到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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