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伴着吴大娘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床边,见明夷醒了,又侧身抹泪叹息。

    明夷心中感慨,父母早逝,从未试过有亲人为她牵挂落泪,未及觉得温暖,只是满心惶恐:“吴大娘,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娘子从小都不爱落泪,跟男儿一样,事事争强……”吴大娘嘟囔着,小心翼翼把明夷的右手捧起来,解开包裹伤口的麻布,眼泪停不下来,“娘子忍着,这药恐怕还要敷上些日子。”

    明夷看着吴大娘在烫伤的皮肤上用竹篾细心抹上一种墨绿色的药泥,气味草腥中带着点儿异香,敷上倒是凉飕飕的有些舒服。

    吴大娘还在不停絮叨:“大夫说这些药能去腐生肌,只可惜你阿爷不在了,否则他定然能有些方子不让娘子留疤。”说着,尤怕提起了明夷的伤心事,偷偷看一眼,不再继续。

    明夷倒是被提醒了,虽算是陌生人,但毕竟这回去世的是她在唐朝的“阿爷”,总要表现出点儿哀伤和关切来:“阿爷的丧事,如何了?”

    “阿郎并无子侄,丰家未听说有五服之内亲属,且娘子卧病,就由连山代为料理。置办棺椁,大殓已毕,卜了吉日待葬。娘子勿需担心。”吴大娘手脚麻利,已把伤处包扎好,清理了脏污,行礼退去。

    明夷深出了口气,幸而不用应对那些自己毫不明白的礼仪。手臂上药物传来的凉意让夏日的燥热也容易忍受些了。

    歇得几日,连山每日闭市之后会来汇报铺子的情况。明夷渐渐开始熟悉店铺的运作,烦扰由此而来。

    如今大宅里的原料和成品都已经付之一炬,店铺里的现钱用于葬仪,丁点儿不剩。铺内存货价值大约十二三贯。如果借住于此,倒是能供她主仆一年半载吃用。但吴大娘的女儿分娩在即,她女婿也在归家途中,没道理主人回来他们还鸠占鹊巢。如果在外租住,这点钱也就够三四个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哪怕存货再多,也不能坐吃山空吧。虽然明夷没了记忆,幸而连山对胭脂水粉的制造工艺了如指掌。缺的是入货资金、工厂和工人。

    好歹她明娘子在现代上的是一流商学院,只向连山了解了当时物价,明夷已经有了一番盘算。

    大宅恢复原有模样耗资太大,不实际。但将烧毁一半的内宅修葺出两三间房能住得下人,倒也并不复杂,花费不过三四贯,便可暂住一年半载。

    为了让连山腾出手来收拾内宅,明夷只得亲自去铺里料理,毕竟修葺屋子的钱还指望铺里每天的售货。

    这是明夷第一次身临唐时的东市,平整的铺地砖,鳞次栉比的店铺,裙裾微动,榴红莺黄,来往的女子丰腴者众,倒显得明夷纤细起来。她心里只两个字:活的。活的历史,就这么在自己脚下,眼前。不是影视城的布景,不是褪色的古画,这感觉,妙不可言。这一瞬,所有的担忧都暂时消退,只有暗叹。虽然不在盛唐,但也看似繁华安逸。

    东市往来的人并没想象中那么朴素,看衣着首饰大多精细繁复。而明夷的发髻十分简单,用生麻束起,是吴大娘一早给梳的丧髻,配着一身缟素,与随行同样服丧的连山一起,倒是瞩目。

    明夷心里的感慨立刻又淡去了,涌上来满心的不忿。服丧三年,连个漂亮的发髻都不能梳,更别说衣袂飘飘的华丽裙裳。看来,在这时代,她的桃花已经烂了根,没得指望。

    连山走两步就回头留意着明夷有没有跟上,无视一路大姑娘小媳妇儿抛来的媚眼痴笑,唯恐这个整日精神恍惚的主人当街发病似的。

    连山停下了脚步,打开铺门,甜腻的花香味扑面而来,铺里倒是打理得很干净,紫檀色的木柜,布满镂空雕刻装饰的小格子,精致喜人。格子中摆着各色胭脂水粉、青黛、口脂、花钿,包装的纸盒上是手绘的仕女图,粉面含羞。店铺中央的木几上放置着最受欢迎的两款妆粉:桂花白,杏儿粉,以及三种胭脂膏:桃仙醉,牡丹羞和胡美人。

    这拾靥坊的胭脂水粉能三代不衰,其一来自家传配方,且不断改进,常出新品;其二来自严谨的工艺,用的工人都经过当家亲自培训,技术娴熟,出品有保障。连山说到这些总是一脸骄傲,明夷兴致不大,倒是看到店面的布置,有了许多想法。

    其一,店铺的木色过于深沉,整体颜色沉闷,僵硬,缺乏女性化特质。以目前的经济状况,重新打木架是不可能的,唯有增加一下软装饰要素来加强女性化氛围,最常用的如今又能使用到的,比如鲜花、丝绸。

    其二,展示功能具备了,但体验功能缺乏。买主来铺里,对于商品的鉴别通过望、闻、问而已,并没有切身体验,更谈不上通过比较找到适合自己的商品。体验的层次可分为直观的商品体验,商品与服务结合的妆容体验和更高层次vip体验。现下,最容易达到的是提供专门的试用品来给买主免费试用,其二就是用现有的人力:她明娘子本人和连山进行整体妆容服务。

    其三,整个店铺看来死气沉沉,被动等待买主上门,不够吸引。常来一些售点促销活动会带动不少人气,尤其他们目前急需回流资金。而打折售卖易伤品牌元气,损害老客户利益,不若推出一些应季限量赠品,短期促销效果最佳。

    明夷想着,越来越兴奋,自觉灵感喷涌,唯恐转眼忘记,拉住连山:“快,关了铺子我们找处清净地方谈事儿。”

    连山一怔,脸竟红了,垂头去锁门,轻声应:“那还是上楼吧。”

    明夷觉出有点暧昧,转身细看,店铺内侧垂着绛红的重绸帘子,隐隐露出缝隙,应当内有乾坤。听连山话里,这儿还有楼上,显然是二人私会之所。

    之前听连山为替她唤回神智,说了不少铺里的事儿。拾靥坊名声虽响,规模不大,她阿爷丰四海常年在外,一来寻觅更好的香料花卉来源,二来也维护身份尊贵的客人。拾靥坊的胭脂能年年选为贡品,也是阿爷和马元贽马大将军的亲随有所往来,才通了这天梯。连山是丰家从小养在身边,深得器重,拾靥坊除了贡品之外,所有产品都是连山监制,主管生产。而她明娘子泼辣爽利,主管店铺销售,以及地面上黑白两道需要打点之事。

    工厂不忙的时候,连山也常到店铺替明夷打些下手,至于有何不可见人之事,她总觉很有可能,连山对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敬畏之余又亲密无比。

    连山这厢已把门锁上,先明夷一步挑起帘子,退在一侧,等明夷先上。

    明夷见他低着头,脸上红晕未消,也有些尴尬,脑里画面是连山衣衫半褪,其诱惑感男女通吃,脚下像踩着棉花,轻软莫名。

    到二楼,明夷面前是东西两间房,都闭着。连山闪到她面前,把西面一间打开,里面幽幽暗暗,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很东方,很动物。连山将西屋落地烛台燃起,那气味更浓郁了,昏昏黄黄烛光中,只见一张宽大的玫红色美人榻横在屋中。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羊皮,踩上去毫无声响,透出淡淡的腥臊味。

    明夷方踩上去,立刻退了出去。这果然是她主仆寻欢的所在,她纵使对面前的青春肉体有所垂涎,不过臆想罢了,实在做不出这种大吃嫩草的勾当。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有没有明亮的地方,我想说说店铺的事。”

    连山抬头看她,烛光下脸色有点复杂,看似平常,又好像嘴角微微垂下,透出失望。并未再问,直奔东屋:“那到书房商谈吧。”

    西屋的烛光熄灭前,明夷忍不住再看一眼,墙上一条皮鞭垂挂着,她又一阵惊愕。他们玩得还挺重口味。不敢细想,直奔书房。

    东屋景致截然不同,敞亮干净。大概是类似现代总经理办公室的所在,左手一张书桌,一排书柜,右边儿临窗有张坐榻,摆放着茶具,可以待客。满屋透的是墨香,参合着桌上沉香摆件的香气,提神又舒心。

    明夷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了张纸,细看洒了金花在其中,应该是明娘子所用。连山又一迟疑,忙帮着研墨,似是无心说起:“娘子是要邀约刘参军还是伍少尹?此次走水,他们也没露个脸,真是枉费了娘子……”他看明夷脸色不对,戛然而止。

    明夷满满的商业激情被这番话浇退了三分,一来,唐时开门做生意要打通的关节她一无所知,二来,这更坐实了这位明娘子不是善茬,似乎和这两位,也许更多男人,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关系以后要如何收拾?让她虚以委蛇倒罢,以色侍人是万万做不出来,万一对方是个又干又瘪的老头,怎么吃得下去!

    把洒金笺丢在一边,能解决的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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