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站了三四个时辰,路上行人渐稀,腿脚也承受不住了。瞟一眼柜台下的钱箱,薄薄一层,做好的小样倒是送了不少出去。

    连山制妥藏宝蜡烛,又替她把刘恩朝的金珠子和一些普通金银首饰送去西市相熟的番商换了铜钱,比东市能高三成价。奔波回来已近黄昏。

    明夷见连山回来,乘店里没有客人,快步走上去拉他到柜前:“你看这些,比平日能多出多少?”

    连山赶路回来原本就浑身热气,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来不及往下掉,又被明夷拉得近,几乎是贴紧了身子,莫名呼吸就重了起来,耳朵尖儿都是红的,一下子怔在那儿,想憋住粗气,憋得辛苦,全身更加燥热了。

    明夷见他愣神不语,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怎样?”

    连山这才回神,抬手擦了擦汗:“与平日相差无几,恐怕还少了两成。”

    明夷的脑袋嗡一声,不敢相信:“你确定少了两成?不是多了?”

    连山点了点头:“娘子恐怕这一日都无暇他顾,随我一看便知。”

    明夷亢奋了半日的心一瞬跌到地上,冰凉凉,由着连山小心翼翼轻扯她衣袖,带到门前。

    随连山所指望去,日头西斜,行人已稀,对面的街尾却熙熙攘攘,正是红云坊门口。

    想到大小纸扎人的气焰,明夷低落的情绪一下子燃了起来:“他们这是搞了什么鬼?”

    连山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还不是见我们铺里有新变化,故意捣乱,说是仇老板的阿爷八十大寿,买胭脂送香粉。谁不知道他家阿爷前几年就归天了,拿先人出来扯谎,也不怕折福。”

    明夷顾不上别个折福折寿,最怕折了自己的财路:“她这是要玉石俱焚的意思?”

    连山不屑地瞟了眼街尾,请明夷回铺内说话:“现在红云坊相当于五成价出售,而她家定价原本就比我们低两成。我们一百文的货,她们四十文就卖,可她们原本成本不过三十文,并不亏本。而我们成本少里计算是五十文,就算不赚钱卖也拼不过她的价钱。”

    “我们自然是不可以自堕身价,但既然她们成本如此低,恐怕是不置拾靥坊于死地不罢休。”明夷说着,心里早已平静下来,这种低段位的价格战,她不知经历过多少,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连山显然也对她很有信心,并不追问,只说:“现下已兑了足够的铜钱,明日即可开始修缮。若是恢复到原来,还需两个月,若只是能住能做脂粉,多请些工匠,四五天也够了。”

    明夷对他的处事莫名放心:“简单能用就好,你放手去做。钱数不够再拿首饰玉器去兑。”

    连山点了点头:“那我这几日先去找那些熟练的工人,能找回几个算几个。人手料还不够,我先去佣作坊挂个名,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手。至于原料,我明日一早借匹快马多跑些路,晌午之前应该可以遍访一向合作的花商,通知他们五日后送货物来。”

    明夷看着他汗迹尤存的俏脸,听他有条有理的安排,脑子里过了一遍,真心感叹:“连山,没了你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连山忽地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珠像湖畔的远山,渐渐湖水漫上来,水汽氤氲,以为要从眼中溢出来,吓得明夷内心慌乱,不知怎样安慰这么一个好看的男子。幸而,那水汽无由消失了,如来时一样。

    连山低下头,一会儿,从背囊里取出两贯钱来:“娘子这些你拿去花用,我这几日无暇来铺里,楼上西屋可以休息。连山知道娘子对红云坊的事情自有打算,恐怕也少不了应酬大点,如若这些不够,长安大小酒肆茶楼都可赊账,让他们日后来铺里收账就是。”

    打算?明夷还真没太大打算,这么下去让红云坊得意肯定不行,今晚必须想出应对办法。连山貌似对商业手段并不精通,况且他手头事务那么多,指望不上。她还有一个很靠谱的大参谋,此时不知帐内有没有销金客。

    时辰不早了,明夷接过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胡服穿得自在,一直未换,虽层叠,但质料上等,不会闷热,最适合夜晚走动。

    知道连山又要回残破的旧宅废墟里,明夷也是不忍:“你今晚住在楼上吧,我还要去行露院一趟。”

    连山愣了下,点头:“也是,总要把那些蜡烛早些送过去,夜长梦多。我送娘子去吧。”

    明夷摆了摆手:“只不过是些蜡烛,我自己去就好。”

    长安的夜本就来得晚,又有宵禁,阳光仍在,商户们已经开始盘点准备关门。明夷穿过东市,路过红云坊也未多看一眼,省得惹出口舌,她现在没有情绪和人争吵。

    人越来越稀落,明夷恍惚觉得这像是自己去过的那些个影视城。路很容易认,方方正正,不想再让连山陪同,因为她总得自己去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生活。

    这种感觉遥远而熟悉。太久太久之前,那年刚考入大学,到陌生的城市,遇到陌生的人。离不了如堡垒一样护着她的家,军训时候装病偷偷跑了回去。家还在,人不在,父母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她拨着家里的固定电话,铃声在门里不停响着。坐在门口,哭到睡着。

    晚上叫醒她的是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她不记得那晚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妈妈一脸愧疚,说着说着哭了,那男的递上纸巾。大约意思是,她那对恩爱的父母已经分居三年。她高中住校这三年,如何辛苦演着戏,演着一个常年出差的爸爸,演着一个独守空房的妈妈,演着每月一次回家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她单纯,但不任性,没资格责怪,没理由怨恨。大学四年,她再也没有回家,没有家可以回。

    如今的感觉,像毕业后她再次回到家乡,城市也变了,中学时候的小摊和商场都变了。满耳的方言明明从小伴着她长大,自己再开口却已十分别扭。她的家乡,给不了她从属感。其后走过一个个城市,也总是那么疏离,挥不去的陌生。就像这扭曲空间的长安,与她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紧紧相拥。

    在二十一世纪的空间,她与哪些城市唯一的联系是Q&Z,是邱志想要的世俗成功。在这里,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拾靥坊,连山是她唯一能用的人,洪奕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人。可这能用的人忠于的是消失的那个明娘子,信赖的人身体里有个捉摸不透的灵魂。这种随时踏空的不安全感,让她挠心挠肺,没一晚睡得踏实。她想抓住一些,不用太用力也不会流走的,可她看不到。

    胡思乱想间,行露院已在眼前。轻车熟路,亲自叩门,报上:“丰明夷。”

    开门的还是灵儿,有点诧异:“殷妈妈未曾嘱咐过今日娘子要来。”

    明夷有所准备,送上盒上等的胡美人,灵儿脸上冷淡,眉眼已经开了:“灵儿给娘子布个雅间?”

    “不用,我来找红依。”她得习惯,这里只有师红依。

    “师娘子现下没有客。”灵儿欠了欠身,领着明夷入堂,并不上楼,往上瞟了一眼,就退下了。

    明夷还记得红依房间,走近,里面传来砰砰的闷声,一下一下。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谁?”

    “我,明夷。”明夷刻意压低声音,毕竟还是有些廉耻,这里不是女儿家该来的地方。

    门很快打开,她被一把拽进去,险些摔倒。

    “你终于来了,好闷,实在闷死了!”洪奕衣衫半褪,鹅黄色的亵衣绣着银色滚边,很是精致,撅着嘴一脸不耐烦。

    明夷看着好笑,帮她把外面的红衫披好,又引来一堆牢骚:“她……唉,都是红色,正红嫣红桃红……不是我的菜啊。”

    明夷听得出她言语支吾,试探道:“她,能听到你吗?”

    洪奕摇了摇头:“她一直没有出来,出来的话,我能感觉到。我只是觉得占了人家身体还吐槽别人审美有点不地道,怕你说我。”

    明夷不禁笑出声:“你不毒舌就不是洪奕了,我还以为是本尊出现了呢?”

    洪奕怔了下,有些苦涩的模样:“也说不准,你好好珍惜,不知哪天我的灵魂就被吞噬了,留你一个多可怜。”

    明夷狠狠瞪她:“快吐口水,重说!”

    洪奕又换上混不吝的嬉笑:“唾唾唾,我这种祸水红颜一定是长命百岁,祸害千年!”

    调笑完,洪奕又愁苦起来:“你知道的,我是夜行动物,晚上必须夜宵,唱k,喝酒,跳舞,开派对。这下好,中午一顿食之无味,再要,说只给下过定的客人预备些吃食。我发脾气吧,就给我端来一碗片儿汤,片儿汤你懂吧!”

    “好,吃不好就算了。不给出门!说什么宵禁。我呆屋里化妆吧,这些东西我怎么用得顺手!衣服吧,都跟情趣内衣似的!”

    明夷越看她发脾气越想笑,也难怪,她是刚觉醒过来,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要面对的生活,打岔问:“刚才你在里面砰砰砰干啥呢?”

    洪奕把脚上的凤头锦鞋踢飞出去:“我试试鞋子啊,怎么踩都不对劲,我受不了走路没有声音的鞋!”

    明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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