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第二天从行露院当家花魁床上醒来,明夷都有些舍不得这香软的床榻。被面是益州产团窠纹的蜀锦织绣,寸锦寸金,大概是陶三娘专程送来,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货色。贴身的里子是湖州的桑蚕丝织造,触及皮肤,如清风拂柳,只若无物,即使炎夏,也毫不沾身,透气凉爽。

    “如果我的拾靥坊开不下去了,就来这里给你当贴身丫鬟,铺床叠被,伺候梳妆,只要两餐吃饱,晚上还有这大床睡就行。”明夷把脸贴在蜀锦被面上,一边磨蹭一边感叹。

    洪奕把她拽起来:“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别胡扯了。混日子这种生活你过不下去,你会担心死。昨天的计划,要干就快干起来吧。我帮你去找殷妈妈,安排几位花魁娘子的档期,不耽误晚上行露院的生意应该都好商量。你回去负责好宣传单页的制作,发放。决定了具体时间告诉我,但尽量还是要减少对方的销售时间。”

    明夷一跃而起,丢给洪奕一个飞吻,故作轻佻抛媚眼:“我现在就着手办,等我飞黄腾达给你赎身。”

    洪奕散下如瀑的长发,用牛角梳细细梳理:“你快成为巨富,买个行露院这样的娱乐产业给我当老板娘就行。”

    “都包在我身上!”明夷拍着被胡服压平的胸口,疼得叫出声。

    还未鸡鸣,行露院里那些一早动身的男人还都没什么动静,明夷在门口听了下,也懒得再从邢卿那边走过场,悄悄闪了出去。

    赶早离开,是想到连山今日事务众多,恐怕会一早出发,若错过了,想找他都不容易,毕竟是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真是,太不方便。

    想着,明夷脚下加快了速度,也顾不上路人眼光,形象是什么?是有了身份地位自然会回来的东西。

    顺利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连山,先拉进店堂,脑子里转飞快,罗列需要连山帮助解决的问题,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是这样,近日我预备回击红云坊,邀请行露院诸位花魁娘子助阵,以彰显我拾靥坊的质地高贵,与众不同。为使街坊诸人得知,我想制作一些信笺发放,上书此次盛事的时辰,路人皆可获,口耳相传。信笺何处可得?找谁人绘画书写?若我想找样貌出众的男子发放信笺,又从何处邀约?”明夷尽量用连山能理解的方式解说。

    连山也确实聪慧能干,十分有条理:“信笺如果娘子需要上品,街头第二家就是,有上好的皖南宣纸、黄纸和薛涛纸。娘子如要当街发放,宣纸过于轻薄,不甚合适。至于绘画书写,可至城南书院找林先生,书画皆绝,且非清高自傲之人,书院中善于临摹的学生众多,可使林先生绘画原稿,学生们临摹,一日可得数百张。而貌美男子,又便于驱使的无外乎行露院西侧两百步可见的竹君教坊,都是些艳若桃李的香火兄弟,是举体自货,迎来送往之人,怎样装扮都可。这三处都可赊账,让他们十日后派人来店中找我结账便是。”

    明夷眼泪都快出来了,虽然手上落了个烂摊子,可上天赐给她连山这个宝贝,真是价值连城,那些金银珠宝都抵不过。不仅全能全知,行事利索,就连她不清楚价格怕被蒙骗这点都想到了。当下感慨不已,一旦拾靥坊发展壮大,必年年给他大笔分红,让他大宅广地,娶个美娇娘。想到连山要娶妻生子,又有些不舍,倒不是真有什么占有之心,只是怕彼时他便不会全心相待了。

    交代结束,两人干脆关上了店铺,以红云坊的攻势,拾靥坊即使开着也门可罗雀,不如赶紧各自奔忙。

    明夷就近先奔笔墨铺而去,掌柜刚预备开铺,尚未迎客,一脸尚未睡醒的怨气,余光见她踏进门,没好气说道:“辰时开铺,惠顾请铺外等候。”

    明夷也不生气,笑道:“掌柜的,我赶着要大量上品纸张,不知你这儿囤货可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掌柜听声,观人,脸上立马堆笑:“原来是明娘子,小铺蓬荜生辉,若是娘子需要,子时迎客都不是问题。”

    挑选并不复杂,宣纸过于轻薄,黄纸虽坚韧,实在过于朴素,薛涛纸厚薄适合,样式美观只是价格偏高。明夷心里挣扎了一下,这次现场活动成王败寇,不能输在细节上,便咬牙要了六百张,掌柜笑逐颜开送她出门时候,她心口有滴血的感觉。掌柜有送货的马车,她干脆一同坐车直接把纸送到城南书院。

    这还是明夷第一次离开东市那么远,看什么都很新奇,马车在坊间大街直奔南面的启夏门而去,毕竟是当时宇宙中心的长安城啊!路面比想象中平整,事事物物有条不紊,时有巡逻的士兵出没,治安应当也相当不错。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只有踏踏的马蹄;没有音响发出的烂大街音乐,只有街巷偶尔出现的悠长的叫卖声;没有低着头看手机一脸冷漠的路人,只有提篮小买路遇邻人的笑盈盈妇人,见面拱手驻**谈的面沉沉男子,喜或乐,在脸上,给面前的人看。

    明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血液中现代的那一部分,会被千年前的这一部分越洗越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晚唐明娘子。

    城南书院在大慈恩寺身后,自有一番清静。想来,学子们在晨钟暮鼓中读书,会别有一番警醒。

    明夷下了车,将薛涛纸抱在怀里,已经用油纸包得紧实,也不过两本厚重字典的重量,一早没歇口气,如今差不离辰时二刻三刻的模样。书院门口打扫的童子倚着扫帚还在打盹,明夷等不及他醒,踢了踢地上的扫帚,童子头一点,惊醒过来,抬头看她,大约觉着这一身胡服有趣,多看了两眼。

    明夷笑道:“我来找林先生有要紧事,烦请通报一声。”

    童子十二三岁模样,公鸭嗓,打了个哈欠:“你是何人,不告诉我怎生通报?”

    “就说是慕名求画而来的,东市明娘子。”明夷报出名号,倒也有几分忐忑,连山说对方并非自视清高之徒,但不知读书人对她这个坊间传说夜夜笙歌的明娘子是否有成见呢?

    童子懒洋洋起身,做了个揖:“娘子稍候。”扔了扫帚跑进了书院。

    明夷以为童子稍后会带来消息领她进去,便在门口候着,百无聊赖干脆放下纸包,把扫帚扶起来划拉几下。夏末并无太多落叶可扫,徒然扬出一片尘埃。

    身后脚步急促,明夷未及回头,爽朗的声音已经在耳边:“久闻大名!在下林昭。”

    明夷打量着眼前这个九十度行礼穿着砖红色圆领袍的男子,戴着黑色软纱幞头,中规中矩的样儿。待他抬头,明夷不由想笑。

    并不是说林昭长得多怪,而是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眉弯弯眼弯弯,小鼻子小眼,圆圆的脸,白白净净,三十五六的年纪,挺讨喜,让人一望而生亲切感。

    明夷与他相对一笑,极快拉近了距离般:“林先生多礼了,怎敢劳您亲自来迎。”

    “听闻明娘子是直爽义气之人,我林昭虽一介书生,但也非迂腐不化之辈,若不嫌弃,到我书房一叙,有话只管直说。”林昭扫了一眼地上的纸包,不用多话,抱起走在前方。

    书院内清雅简洁,林昭一路介绍,明夷大抵也听了个清楚。城南书院并非官学,而是由有心为善的几位富商捐助,供自家子弟及才华出众的贫家子一同学习,生徒中才杰辈出,蜚声京城内外。

    简单的说,是有钱没地位的富商们为了子家子弟得到最好的师资和最严谨的读书环境建立的私家贵族学校,不过以慈善之名收了些穷人家的天才,一旦飞黄腾达,日后也好为自己所用。

    林昭的书房就在大课堂隔壁,听得到学生们晨课朗朗“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半敞开的环境,对着一面小竹林,空气中带着晨露未散的湿润,深呼吸一口,都是享受。

    明夷艳羡之余,不能忘了来意。既然林昭坦荡,她也爽快,把来龙去脉一说,林昭便问她些细节,胭脂的品类色泽云云,继而有了主意。

    “如此上品薛涛纸,不若绘上美人,颊点胭脂,配上闺中诗句,倒也值得品鉴。”林昭打开那包薛涛纸,取出细细观看,颇为欣赏。

    明夷点了点头:“我想制作三种,配合我桃仙醉、牡丹羞、胡美人三款胭脂,桃仙醉似幻似真,梦影阑珊;牡丹羞浅吟低唱,欲语还休;胡美人香艳夺目,娇蛮动人。”

    林昭仔细听着,翻出本书册:“如此情境用我飞卿兄的词句真是再合适不过,他也定乐见其传唱。”

    “飞卿?”明夷知道唐时诗人众多,这位不知算得上几流?

    “温八叉的名号明娘子可有听闻?听说明娘子结交之人都是英俊儒雅风流倜傥,我飞卿兄面貌丑陋,也难怪娘子不知了。但他词风绮丽,娘子恐怕也曾听过几阙。”林昭颇引以为豪的模样。

    明夷这才想起,哦,温八叉,温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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