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好古站着那里,静静的,认真的,看着每一个离开的长工。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温顺和喜悦,以及让武好古感到非常陌生的笑容。
    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呆了四年了,也接触到了许多古人,但是因为他这一世是个汴梁子,而且还是富裕的商人出身。因此他接触到的主要是市民阶层和官僚、商人和豪强地主阶级,同底层民众特别是农民的接触并不多。
    而且他也没什么兴趣去深入田间地头,去深入农村,去和这些大宋帝国中最苦,实际上也是最底层的人民打成一片。
    直到今天以前,他甚至没有怎么留意过最底层的农民——白波武家的农民并不是最底层的,他们是义门武家,家族拥有大片的土地,拥有皇封的政治特权,还都读过书。这些人在武好古看来已经很草根了,而且还有点书呆,但是武好古能理解他们。
    他们非常非常努力的在向上爬!希望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就像武好古在前世中认识的那些漂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他自己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是今天,武好古却在海州武家看到了许多很穷(在武好古看来很穷),但是很知足的农民,他们脸上没有苦难的表情,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麻木……
    一年几缗的工钱,大概还不够武好古吃一餐饭的,但是他们很开心,很满足,看上去不像会起义造反,杀了武诚昌这个土豪的模样。
    看来发动农民伯伯搞土地革命也不容易啊……
    “哎哟,这不是族长吗?”
    武诚昌这时已经发现武好古来了,哪里敢有怠慢,马上大步出迎,唱喏赔笑:“您这是从界河商市回来的吧?”
    “是啊,”武好古笑着往里走,“七叔,刚才那些都是你家的长工?”
    “是啊。”武诚昌道,“我不是包了3000亩水田吗?那么多田我一个人可种不了,所以就雇了55个长工,今天是结薪水的日子。”
    “给他们多少?”
    “一年六缗多些,”武诚昌道,“还包了吃住,在海州乡下这可是最高的工钱了。”
    “这就是最高的了?那你挺大方啊。”武好古在上首一把玫瑰椅子上坐了下来。
    “嗨,这钱可不能省。”武诚昌吩咐家人上茶准备家宴后,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着给武好古解释,“我出的钱多,但是用起来也狠啊,一年做到头,都有活儿干……农忙的时候不说了,农闲的时候还得修水渠、修水车、修油坊,还要整治土地,还要种果树。真个是把人当牛在用,给得少了可不行。
    而且农活也不容易,给少了请不来好把式,活干不好,亏的还不是我?”
    “好把式为何要给你做?”武好古有些奇怪地问,“他们自己不会租块田?”
    “族长有所不知,”武诚昌摇头道,“种田不易啊!种田是买卖,将本就利,弄不好还会亏本。小老儿能包下这3000亩,还不是族长您照顾?
    而且我现在是官户,我爹是堂堂的从九品文官,还是东华门外唱名的。而海州武家也是一等一的大户,还有族长您这颗大树给我遮风挡雨。各种各样的麻烦根本就不敢上门啊!那些苦哈哈的庄稼汉怎么能比?
    他们租下几十亩田,起早贪黑忙活一年,搞不好还会亏本欠债,搞到最后卖儿卖女卖娘子的都大有人在啊!”
    武好古点点头,这武老头果然有见地!他把种田看成一门生意……大农首先得是个生意人!得将本就利,得随行就市,得懂得经营管理。那些懂得经营管理,懂得抓住市场,同时也能承担风险,拥有一定资本的“农商”,大约就是西方的农业资本家吧?而将农民和商人看成两个对立的阶级,其实是非常荒谬的。
    “我听大姐说,咱家还有几个诚字辈的老叔也和你一样包了土地,他们都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不错,”武诚昌道,“有一个不行……你十九叔不会经营,白忙活了一年没有赚到钱,明年不想干了,想去界河商市谋个差遣。”
    “十九叔?”
    “他叫武诚久,字向山。”武诚兰说,“他的性子粗疏,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过却有几斤蛮力,可以让他先去当个前后行。”
    “你安排就是了。”武好古对家族里面的人,能照顾还是得照顾的。反正就是个前后行(跟班、看门、保镖之类),安排谁不是安排?
    “咱家还有不少客户吧?”武好古又问起了自家客户的情况,“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吗?”
    “好啊,”武诚昌笑道,“一家三四十亩水田种着,一亩就收五十斤稻谷的租子,还是用来缴税赋的,这和不交租子没两样啊,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去找?”
    水田的收入不是旱田可比的,而且海州这里的水田通常都是两季,一季水稻,一季寒菜,经济价值还是很高的。
    “他们各家都要出壮丁服役的,”武好古道,“现在天涯镇上值守的都是他们各家出的保丁,不给他们点好处可不行。”
    “那也多了,”武诚昌道,“保丁是轮番服役的,天涯镇上又管吃管住,而且各家的徭役也用朐山县弓箭手的名义冲掉了,免役钱也就省了,客户的户税也没几个。
    族长啊,我知道您是要收人心,要不然大可以多收几倍的租子。”
    武好古笑了笑,没有再接这个茬,人心当然是要收买的!那可是六百多家!一家一丁就是六百多个壮士。西门青安排了西门家的武士训练他们,还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给他们添置了武器装备。
    将来需要的时候,他们就是武家在海州掌握的可靠武装!如果云台学宫里面同时还能有几百个武装博士,那么有朝一日拿下朐山县城都是可能的……
    “七叔,你还有多少鸭子可以卖?”武好古突然问起了鸭子。
    “还有五六百只。”
    “我都要了,”武好古道,“明天你找些人,带着这些鸭子,去给咱家的客户贺个除夕年节吧。”
    ……
    武好古猜想地主给客户拜年习俗应该是宋朝才出现的,宋朝不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了,而且地主大多是文弱书生,农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原先的封建依附向商业租赁转变。也就是说,在农村出租土地和在城市出租商铺的关系是类似的,理论上不存在谁依附谁。那么房东给租客拜年,然后在和谐美好的气氛中收一下租子和高利贷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武好古这个地主和宋朝的大部分地主是不一样的,他现在是一个典型的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存在!
    一方面他是大资本家,有的是钱,不在乎几万亩水田的收益;一方面相对海州武家的子弟和客户而言,他又是典型的封建主,双方之间不存在平等,更不是商业交换。
    因为他看中的根本不是地租和利息,而是通过土地控制一部分农民的人身。所以就采取了和田氏代齐类似的办法,施惠于民,使民爱之。
    “老爷……”
    “老人家,”武大善人挑了一只肥大些的鸭子,又拿了一串铜钱,一起递给了一位看上去又干又瘦的老爷子,“多大年纪了?有七十岁了吧?”
    “没有,没有……”老头子咧着牙都掉光了的嘴巴,“小老儿哪有七十啊,小老儿今年才五十一岁。”
    “哦,哦……”武好古笑着问,“你儿子在天涯镇当保丁?”
    “是小老儿的孙子在服侍大老爷,”五十一岁“高龄”的老头道,“小老儿有三个孙子,其中两个在天涯镇上,一个当保丁,一个在老爷开的船场当学徒。”
    武好古点点头,温和地说:“船场的学徒可是有出息的,你得叫他好好学啊……”
    和武好古说话的老农民已经是一副感激涕零状了。在武家客户聚居的一个村落的晒谷场里,武好古正端着一脸虚伪的笑容给全村的农户发鸭子。根据儒家敬老的习俗,先从上了年纪的老农开始发,一户发一只鸭子,外加一串“压岁钱”——“压岁钱”是长辈给晚辈的,现在由武好古发,就象征着他也是眼前这些农人的尊长了。
    在儒家的伦理体系中,“君父”是一体的,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这些靠着武好古才有好饭可吃的农民,就得把武好古当成他们的君父。
    当然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不是几年时间可以建立的,甚至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建立起来的。不过武好古的眼光也不是投在当下,而是看到了二十年之后。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也不能光靠恩,还得有威,恩威并施,再假以时日,才能收到效果。
    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可有不少武家庄的保丁挨了板子和军棍,还有几家客户因为保丁吃不了训练的苦头逃亡了,而被武家逐出!
    不过恶人不是武好古来做的,自有武家、西门家的子侄去扮这个黑脸儿。
    武好古只管扮高高在上的大善人和大老爷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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