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书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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