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是正好在万历八年的头一天收到大明天子恭贺新年书信的。
    在这之前的俩月里,他如坐针毡。
    去年马芳患病卸任,去朝廷修养的消息传至塞外,可是令俺答汗舒心了一段日子,甚至还派人入关带着礼物去看望马芳,希望马芳别死。
    毕竟老朋友了,事实上还有另一原因……俺答自己也疾病缠身,不能理事。
    这种时候大明突然将重兵陈于城关,不怪俺答汗紧张。
    那两个月塞外度日如年,在最初三娘子便率五十甲骑试图入塞开释误会,可城关守将换了人,来的是原本听说要调往海外的腾骧卫,乃是天子亲军,只教她安心等着皇帝诏书。
    其实诏书早就到宣府了,但皇帝在电报上命令不能早发,就得先让俺答看见拜年诏书才能通传书信,因此由京师开出的军兵反倒是最先让塞外看见的。
    皇帝非常清楚什么叫‘时间差’,他写信的时间并不等于百姓听到、看到信的时间,他要确保一切同时进行。
    因此病榻上的俺答汗看见头一封信,吓得满身冷汗百口莫辩,紧跟着第二封吵他的信就来了。
    如果不是皇帝陈兵在宣府的那一卫精校,俺答很可能把信上说的事当个笑话听就完了,因为皇帝怪罪他的事……是好几年前发生的。
    他在青海封喇嘛、传黄教、打了几仗,最近的事儿都发生在前年夏天。
    在那之后,俺答一直在归化城养病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事儿都过去这么久,皇帝传信来吵自己一顿,俺答笑笑就过去了。
    你早说不让办,我就不办了,我都办完了,你写信骂我又有什么用呢?
    偏偏,一卫精兵就在塞内长城上屯着。
    俺答怕这一卫军队,更怕大明皇帝真有想要向北宣战的决心;他怕皇帝对他重开战端的决心,更怕此时内部不安的蒙古。
    哪怕是塞北圣狮,他也像老朋友马芳那样,老了、病了,更糟的是躺在病榻上的马芳依然能借助朝廷的权威来约束边军,他却别无仰仗来约束其他部落。
    并且俺答深知大明早就知道现在的他只能盘腿儿坐在病榻上吃斋念佛的消息——因为马芳就是看他不再是威胁,才肯告老还乡。
    否则那个年轻时被他拔于奴隶之身的汉人将军,会拿这一身血肉骨头跟他隔着长城对峙至死。
    有第二封信,就有第三封,皇帝的第三道旨意,是准三娘子率二百甲骑入关,参加京师今年三月大阅天下兵马。
    “别去!”
    俺答瞪着眼睛,蒙古圆帽下的脸上布满深色斑块、皮肤松弛得已盖住口鼻间的法令纹,每说出一个词都要用力地呼吸好几次,马蹄袖外的干枯的手死死地攥着东珠做成的念珠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好像无意义般重复着道:“万历,万历!”
    在他年轻时,从未怕过嘉靖。
    哪怕到了老年,也不曾畏惧隆庆。
    但在此时此刻,他非常担心、非常畏惧万历。
    “让乞庆哈去,让他去,你不要去。”
    可三娘子还年轻,非常年轻,方不过年过三旬,她的打扮像个明朝妇人,事实上她不但是蒙古的金钟王妃,还是明朝的忠顺夫人,更是明朝与土默特部联系的纽带。
    “乞庆哈,他敢去么?”三娘子笑起来甚为狡黠,乞庆哈就是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她立在一边看着仆人收拾行装,边对俺答说道:“老的不光是你,他也老了,年轻时他不听你的话时常兵侵汉地,现在你想把他送到明朝,你的长子未必能留下性命回来,以后的贡市也会消失。”
    草原上的事通常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带来莫大的改变,就好像俺答势力最强的时期,那个时候他身旁有个名叫的赵全的白莲教信徒作为幕僚,土默川数万甲骑,尽穿汉甲。
    但赵全被送到长城内杀死后,一切便出现了变化,汉地匠人成为诸部台吉们的私产,数年过去他们的工艺、产量没有多少提升,人们用工人换取长城口市的贸易物品,换来部落大人们更加富贵的家产。
    “我要带你的小儿子布塔施礼去北京,他是你最小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偏心么?”三娘子所说的布塔施礼是她唯一的儿子,道:“他应该多见识一些东西,不该总跟在部落里像他一样大的小孩身边玩耍。”
    “他才十二岁,你想让我给他,给他什么?”俺答的话说多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缓才说道:“像赐给你一样赐给他一万精骑护卫么?”
    “他应该有自己的部落和马场,他也是你的儿子,那是他应得的!”
    部落中的、部落外的,与明朝交涉的事务已大多转移到三娘子手中,她都做的很好,这让她应得很大的声望,但事实上她与因年老而被深深的忧虑环绕的丈夫一样,也沉浸在深深的担忧之中。
    如果有一天俺答不在了,只有她的亲生儿子能保护她,可她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这令她担忧,担忧中还有愤怒:“难道你指望将来有人欺辱了他,让我去亲自率领骑兵攻打别人吗?”
    仆人们开始为三娘子穿戴甲胄了,那是一套复杂而沉重的铁浮图,内外十几个部件由四名仆人依次披挂在身,三娘子仍旧行动自如。
    她在腰间带着明制将军剑,王帐外的铁蹄马背上背挂着两张弓与两袋箭,最忠诚的仆人牵着小王子的马来到帐前。
    继承母亲美貌的小男儿并不像出生在征战途中那样粗犷,反而带着些许草原上少见的秀气,在马背上拿着草编的大蚂蚱把玩着,似乎对他要去哪一无所知。
    穿着整齐明制甲胄的甲骑列队两侧,部落百姓扶老携幼地观看这番热闹,顶盔掼甲的三娘子留俺答坐在王帐中念着法号,出帐翻身上马。
    在她身后,豹尾长幡迎风招展,远处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上,正在施工的青色巨城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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