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也在下雨。

    春天的雨很常见,这样的句式也很常见。

    但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很多人都知道意味着发生了什么。

    神皇与胡贵妃站在殿前,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略有感慨说道:“终究都是要走的。”

    胡贵妃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神皇说道:“朕活着,中州派不敢如何,朕死后,青山宗自然也要管,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苦几年。”

    胡贵妃不依说道:“陛下万岁,何出此言?”

    ……

    ……

    水月庵里的静室还是那般静。

    过冬依然在沉睡,丝线随风而起,有的飘到窗外,被雨水淋湿,落了下来。

    那扇窗是圆的,对着的湖也是圆的,湖畔的树被砍了很多,这些年也重新生出一些,看着有些乱。

    湖对面有座单独的小院,被水月庵的阵法所禁,无法进出。

    景辛就住在这里。

    他被逐出朝歌城,又进不了果成寺,最后只能来了水月庵。

    就算是曾经的皇子,也是位皇子,居然要在一间尼姑庵里生活,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羞辱的事情。

    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愤怒与怨毒,就连他的眼神也就像湖水般平静。

    春雨落在湖面上,微起涟漪。

    ……

    ……

    狂风呼啸,把雨点卷起到处乱洒,打在草屋的泥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千里风廊最著名的就是不时而刮起的大风。

    春雨再温柔,在这种鬼地方也会变得愤怒起来。

    风停的时候,斋里的阵法自然解除,那些重新续上的雨丝无声无息湿了柳十岁的脸。

    他看着南方,沉默不语。

    布秋霄带着淡淡的水雾带到他的身边,望向春雨里的世间,问道:“你在想什么?”

    柳十岁擦了擦眼睛,说道:“我在担心。”

    布秋霄明白他的的意思。

    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有所缓解的关系,在这些年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甚至比往年更加紧张。

    不管是太平真人还是皇位的事情,都注定了这两大正道领袖要发生一次正面碰撞。

    布秋霄很确定,以白真人的心性与手段,朝天大陆自此多事。

    他与井九那场谈话后,一茅斋选择了中立。

    但柳十岁永远十岁,不会做选择。

    大风呼啸再起,把雨丝切断成无数碎片,卷起击打在草屋的泥墙上。

    布秋霄说道:“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谁来做掌门。”

    他派弟子去朝歌城问过,得到了一个很无趣的答案。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云行峰主伏望没什么希望,那么到底是方景天还是广元真人?

    这两位峰主是现在青山最有希望突破、进入通天境的强者,难道要等到那一刻再说?

    还是说元骑鲸不惧物议,准备强行接手青山?

    ……

    ……

    春雨落在云雾里。

    云雾渐散。

    十余座如仙境般的山谷,渐渐在人间显现。

    就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中州派结束了为期长达三年的封山。

    一声长啸响彻天地之间。

    那是麒麟的喊声,不知道是示威还是在表达自己的快意。

    云梦山里闭关静修的长老与弟子们纷纷走了出来,神情平静而自信。

    从豫郡往北,无数附庸云梦的小宗派开始筹划,前往云梦山朝拜的事宜。

    如云般的缎带挂在树梢,白早走到崖畔,望向南方,沉默不语。

    师兄究竟去了哪里?

    井九,你这时候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

    ……

    春雨落在人间,各处都有感应,知道柳词真人走了。

    柳词此生行事低调,事功不显,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本来只能占据不多的篇幅。

    但三年前那道纵横天下,无人能抗的剑光,完全改变了他的历史地位。

    世间邪道尽除,浊水一夜变红,中州派居然被迫封山,整个世界安静无声。

    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位青山宗掌门是多么的强大,对朝天大陆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正因为如此,他的离开也必然会引发极大的动静。

    眼看着,大陆便要迎来一场变局。

    而就像布秋霄说的那样,大陆的局势究竟会怎样变化,首先要看的就是那件事情。

    谁会成为下一任的青山掌门?

    ……

    ……

    青山很安静。

    天光峰顶更是如此。

    包括几位峰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像是雕像般站在原地。

    承天剑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渐渐变短,然后又渐渐变长,最后延伸出了碑面,不知去向了哪里。

    就像是人生的不同阶段对生命的感知。

    时间慢慢流走,春雨渐渐停了,红暖的夕阳照着群峰,有些好看。

    元骑鲸说道:“就到这里了。”

    不知道是因为站的时间太长,还是老了的缘故,他的背不再像往年那般挺直,声音也显得有些疲惫。

    举哀就此结束,来到下一个重要的环节。

    悲伤与缅怀的气氛依然还在群峰之间飘荡,而且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大道总是要继续向前。

    这不是修道者无情,而是青山向来的行事风格。

    所有的青山弟子踏剑空中,等着峰顶的师长们宣布,究竟谁是新的掌门。

    近千道飞剑散发出来的剑意,极其凌厉,仿佛已然形成实质,崖间的云海生波,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峰下的石林显露出真身,看着就是无数道时刻准备飞起的巨剑。

    天光峰顶的画面也第一次完全显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峰顶到处都是片状的岩石,其间隐约有一条小道,通向石碑后面的某座小庐。

    庐里有把椅子,看着极为普通。

    三百年前,太平真人被关进剑狱,柳词被选为新任掌门,当时就是从这条小道里走过去,坐到了这把椅子上。

    可能是因为不喜欢那天的回忆,也许是单纯觉得那椅子有些硬,又或者是不如坐在崖边离云海近……

    总之,柳词不喜欢这把椅子。

    他当了掌门之后从来没有坐过,更没有在这里接见过同门与晚辈弟子,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这把椅子就是青山掌门之位。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把椅子上。

    今天会是谁坐上去?

    ……

    ……

    元骑鲸是青山宗辈份最高、年龄最大、境界最高的那个人,如果他接任掌门,那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天光峰与上德峰对峙多年,那些长老与弟子怎么会甘心?两忘峰弟子也大多出身天光峰,他们会表现出来什么态度?

    元骑鲸就算可以凭自己的威信与实力,把这些反对意见尽数压下去,也必然会引发很多非议,在青山内部生出很多不满——掌门真人刚走,你便要打压天光峰一脉,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最关键的是,元骑鲸的年龄比柳词还要大,余下的寿元也不多,反倒不如继续保有剑律的身份,把新掌门送一程。

    按资历接下来就应该轮到昔来峰主方景天。方景天白眉飘飘,低调多年,看着就像是寻常富家翁,这些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想想元骑鲸是太平真人首徒、柳词是次徒,他排行第三,便能推断出此人绝不简单。

    适越峰主广元真人更加低调。

    直到在西海出剑,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才知道他的境界高的不像话,早已是破海巅峰,有望通天。

    这三人便是青山掌门最合适的人选。

    元骑鲸如以往那般严肃,没有什么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广元真人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接下来的事情。

    方景天在隐峰闭关,今天没有出现,代表昔来峰议事的是一位伍姓长老,他猜到峰主进入隐峰闭关、在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没有出现,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心里自然有怨气,看了元骑鲸一眼,说道:“昔来峰推举广元真人。”

    他想的很清楚,自家峰主今次明显没有希望,那不如先站出来支持广元真人。

    适越峰与昔来峰两峰并立,关系一向不错,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元骑鲸做掌门。

    其余的青山长老与弟子们不知道这些内情,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云行峰主伏望视线在那些人的脸上扫过,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支持者,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云行峰推举方师兄。”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就算没有希望,也要让场间的局面乱一些,谁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种场合向来沉默的碧湖峰主成由天居然开口说话了,他推举的是元骑鲸。

    上一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就是死在元骑鲸的剑下,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有几位资历极深的长老也站了出来,推举自己心目当中的掌门人选,场面变得稍微有些乱。

    三代青山弟子们自然不敢说话,情绪随着那些名字而起伏。

    过南山有些不安,担心青山宗会就此生乱,可他就算是青山首徒,在这种时候也没资格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为什么不先看看掌门的遗诏里怎么写的?”

    说话的是白如镜,他与墨池当年同时入门,柳词真人走后,便是天光峰资历最深的长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话就代表着天光峰的态度。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才醒过神来,那几名急着推举新掌门的长老更是觉得有些羞愧。

    掌门真人当然会留下遗诏,对未来的青山早有安排,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急什么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那座石碑。

    承天剑鞘在那里,相信遗诏也就在里面。

    白如镜看着元骑鲸说道:“有请剑律宣读掌门遗诏。”

    他知道柳词真人不可能把掌门之位传给元骑鲸。

    可能与天光峰与上德峰之间的旧怨有关。

    更重要的是,哪有师弟传师兄的道理?

    元骑鲸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去拿剑鞘的意思。

    峰顶一片安静。

    暮色变得不再那么温暖。

    数百名青山弟子看着平日最敬畏的剑律大人,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很明显,元骑鲸不想宣读遗诏。

    或者说,如果真的有遗诏的话,他也不想执行。

    白如镜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元骑鲸的眼睛说道:“师兄你为何不敢看这份遗诏?”

    峰顶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过南山等天光峰弟子的眼里渐有敌意生出。

    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去。

    过南山震惊无语。

    简如云同样如此,然后生出难以抑止的愤怒。

    白如镜觉得自己眼花了。

    就连广元真人都非常意外。

    更多的人觉得有些恍惚,因为受到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

    卓如岁耷拉着的眼睛,早就已经睁成了铜铃,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里说了声我草。

    元曲与平咏佳更是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差点抱在了一起。

    顾清脸色苍白,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

    天光峰顶还能真正保持平静只有两个人。

    元骑鲸叹了口气。

    赵腊月早就已经想到,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风过青山。

    一件白衣。

    无数道视线里。

    井九走到了那座石碑前。

    他踩着元龟的壳站了上去,伸手取下承天剑鞘。

    接着。

    他走到椅子前,转身坐下,对所有人说道:“我来吧。”

    ……

    ……

    (第五卷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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