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静静看着她。

    小公主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公主可能是膝盖有些酸,双手没有撑住,向前倒在了井九的怀里。

    殿里忽然响起争执的声音,两个皇帝不知道在吵什么。

    小公主鼓足勇气,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像被烫着一般,弹坐了回去,对着井九傻笑了两声。

    井九没有剑火,只好用袖子把脸上的口水擦掉,说道:“如果你认错了人怎么办?”

    小公主吃了一惊,用小手捂住脸,害羞说道:“你……你知道我是谁?”

    井九说道:“我说过,如果遇见,便能认出你来。”

    小公主从指缝里可爱地看着他,说道:“你就……你就当作没认出我来好不好?”

    楚皇与秦皇的谈话结束了,殿门开启,嬷嬷与宫女走了进来。

    小公主如蒙大赦,赶紧溜到榻下,牵着秦皇的手向殿外走去。

    看着那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再想着她在外面那般娴静、柔弱的样子,井九心想这也挺好。

    他转身望向窗外,对枝头的那只青鸟说道:“这段我不想被人看见,相信她也不想。”

    ……

    ……

    回音谷外的人们看到的画面都很快,境界再高也只能看出一个大概。他们能看到什么细节,完全取决于青天鉴灵的选择,那就是那只飞来飞去的青鸟想给他们看什么。

    青鸟就是青儿,她与白早很熟,对井九又有一抹无法与人言说的亲近感,所以她听从了井九的意见,没有把楚国皇宫里两小无猜的画面放出去。

    何霑的悲惨故事则是毫无遗漏地落在了众人眼里,虽然没有阉刑的具体画面,但也可以想见其痛苦。

    瑟瑟紧紧捏着鱼干,盯着天空里的光幕问道:“那个东村小孩是谁?”

    水月庵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名散修,何霑应该认识。”

    瑟瑟抬起鱼干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我要杀了他。”

    水月庵少女闻言微惊,劝说道:“那是幻境发生的事情,不能带到现实世界是来。”

    瑟瑟用力地嚼着鱼干,小腮帮子微微鼓起,恨恨说道:“难道我就不能杀他?”

    水月庵少女说道:“是的,这就是规则。”

    鱼干很硬,瑟瑟嚼着好生辛苦,呸的一声吐到地上,说道:“那我就偷偷杀了他。”

    ……

    ……

    秦皇在楚国皇宫里住了好些天。

    小公主每天都哭闹着要见九皇子,随侍的嬷嬷与宫女好生不解,心想公主殿下从小便乖巧懂事,为何这些天忽然变成这样?那位楚国九皇子确实生得好看,却是空有一具皮囊,乏味至极,公主为何愿意与他一道玩?

    事实上小公主与井九没有玩游戏,也没有下棋,讲故事。

    因为一直有人在身边的缘故,她没有再扑到井九怀里,只是甜甜笑着看着他。

    有时候她会牵着他的手,到皇宫御花园里逛逛,细声细气地说北地皇宫里肃杀一片,可没有这么多花看。

    井九由着她不是因为宠溺,而是因为不再先天不足的她力气非常大,他根本拒绝不了。

    就像婴儿拒绝不了喂奶,普通人拒绝不了生死。

    相聚便会有分离,不管是真实的世界还是幻境,秦国使团到了返程的日子。

    楚皇与秦皇携手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秦国小公主也与楚国九皇子牵着小手,说着什么。

    看着这幕画面,两国大臣与民众有些忍俊不禁。

    “我怕……以后会不记得你,所以想先来看看你。”

    小公主看着九皇子的眼睛,认真说道:“以后我们就是对手了,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九皇子说道:“好的。”

    ……

    ……

    在之后的那些天里,皇宫里的嬷嬷、宫女总喜欢打趣九皇子——小公主离开了,你想不想她啊?要不要给你父皇说,把她娶进来当老婆啊?

    但某天这些打趣忽然消失了,嬷嬷轻轻拍着九皇子的背,唉声叹气不止,偶尔还会抹抹眼角。

    九皇子睁开眼,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不用问,只要看着,嬷嬷便会说话,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都一样。

    果然过了会儿嬷嬷便说道:“可怜的殿下哟,你知不知道,那个喜欢你的小公主现在可惨呢……”

    秦国使团过了沧州之后忽然消失了,直到两国大军赶去搜索,才发现是遇到了伏击。山野里到处都是死尸,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能凭借皇袍与一些特征确定秦皇已经遇难,却没能确认小公主死了没有。

    没过多长时间,秦皇的弟弟沛国公带着两万铁骑,从与北胡对峙的前线回到了秦国都城咸阳。

    当天夜里,咸阳城开始了一场血腥的大屠杀,第二天沛国公便登上了皇位。

    登基当天,新任秦皇宣布,他的哥哥是死在楚国靖王爷的无耻偷袭之下。

    他要求楚国交出凶手,并且割让大半国土做为赔偿。

    新任秦皇的指控没有任何证据,事后发生的很多事,更是隐隐表明他才是真凶——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向楚国发兵,始终派人在世间寻找着那位小公主的下落。

    秦国人的纪律性极强,但不代表能够接受任何乱命,数十天的时间里,秦国境内便出现了十余枝义军,打着为先皇复仇、助公主复国的旗号向咸阳发起了进攻。不管那些义军的真实想法如何,但他们还来得及找到小公主吗?

    井九对此不抱希望。

    她年纪太小,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与成年人相提并论,别的中州派弟子也很难来到她的身边,难以苟活于乱世。他有些不理解的是,既然是她是秦国公主,靖王世子便应该是童颜,童颜为何没有算到这件事情,提前做出布置?

    关于这件事情,井九没有想太多时间,继续在皇宫里睡觉,也就是修行。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接受皇子的传统教育了,比如那些书卷知识和礼仪教育。

    他做过皇子,有很多把这些轻易混过去的经验,但他不想把时间用在这些事情上,所以一概不予理会。

    于是他的白痴之名传的越来越远。

    ……

    ……

    十岁的时候,九皇子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考验。

    楚国皇帝死了。

    某天他特别思念亡妻,大醉一场后想捞起御湖里的星星给亡妻做一串项链,结果不幸跌入水中,染了风寒。

    风寒甚急,皇帝当夜便告别了人世。

    这起事故怎么看都透着份诡异的味道,但是没有人去管。

    可能是楚皇最近几年时间已经很少管理国政,也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皇帝的那位反正是个白痴。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九皇子被几位大臣从殿里迎出,用辇抬到正殿上,接受众臣朝拜,听山呼万岁。

    那些顾命大臣明显各有心思,他也不想理会,幸运的是那些大臣也不想理会他,很快便把他送回了后宫。

    只不过现在他不能再住在原来的地方,住进了皇帝的寝宫。

    是的,他现在是楚国的皇帝了。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也会让很多人感到害怕,那么自然就会有人听他的话。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让太监召集工匠,把寝宫里的地板全部用小刀割掉表层,变成密密麻麻的网状。

    云梦山迎仙谷里的蜕皮之屋就是这样做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

    这个工程不是很大,不用太多钱,但做起来非常费事,便给人留下一种很奢靡的感觉。

    消息很快便传出了皇宫,在某些有心人的带动下,把局势带向某个既定的方向。

    先皇刚刚驾崩,新帝便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自然激发了很多人的怨气,一时间都城里到处都是痛骂新君白痴的醉鬼,自然也少不了上书痛斥陛下的官员。

    那些奏章像雪花一样进入内阁,又被人仔细叠好,最后被太傅抱着进了皇宫。太傅对他的荒诞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要求陛下好生学习为君之道,明确表示从下旬开始,自己便要每天进宫为陛下授课。

    新君自然没有理会,因为他不是白痴,也不是皇帝,他是井九。

    ……

    ……

    为整座宫殿削皮的工程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有三位顾命大臣与两位皇叔陆续进宫,或者满脸流泪的劝谏,或者满脸忠心的挑唆。

    井九坐在光滑的地板上,闭着眼睛修行,理都不理他们。

    第三天他等到了自己要见的那个人。

    大学士是瓜子脸,眉眼清秀,却没有楚国民间常有的阴柔感,长须及腹,不怒而威,眼神湛然沉静。

    他非常有名,连井九都知道。

    如果说楚国的军队靠着靖王爷坐镇,那么朝廷便是这位大学士的天下。

    先皇耽于酒乐的十年里,大学士接连斗倒了三位首辅,所谓的顾命五大臣也以他为首。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对大学士的评价都非常高,便是宫里的太监、嬷嬷提起他也颇为敬畏,甚至还在先帝之上,只敢以大学士相称。

    大学士果然与别的顾命大臣不同,没有在新帝面前回顾与先帝的感情,没有明里的教训,也没有暗里的唠叨,只是安静地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说道:“据臣所知,前面那些人进宫的时候,并没有茶喝,这是陛下赐下的第一杯茶。”

    他放下茶杯,继续说道:“陛下并非那些不识礼数的痴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呢?”

    井九说了登基之后的第一句话:“那你是怎么看的?”

    大学士沉默片刻后说道:“朝廷里有很多人心怀不轨,民间也渐有不安之势,靖王爷远在沧州,谁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而局面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陛下您表现的太过软弱无能,如果真的风波乍起,大战连连,三军将士浴血,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就能忍心?如果您一直是在故请示弱,那么臣想请陛下从此刻开始强起来。”

    井九说道:“我在宫里十年,你可曾听过我贪玩、顽劣?”

    大学士说道:“从无耳闻,所以臣才一直好奇不解。”

    井九问道:“先皇是你杀的吗?”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道雷霆。

    换作别的人,只怕会被直接震晕过去。

    大学士却很平静,说道:“不是。”

    井九问道:“贵姓?”

    大学士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发现陛下并不是装的,微怒说道:“金陵张氏。”

    井九说道:“姓不错,今后便辛苦你了,我不想上朝,无事不要来扰我,有事也不要来。”

    ……

    ……

    靖王世子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与他天生宿慧有关,也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父亲的极大信任。

    他很幸运地找到了三名问道者,最幸运的是,这三个人里有一个是向晚书。

    最近这些天,他最关注的当然是都城的局势。

    先帝病逝,他很好奇那位小皇帝会怎样处理当前的情况,怎样面对自己的帝王生涯。

    随后数日里,陆续有消息传来。

    新帝登基第一日,便开始大兴土木,引起民间与朝堂的极大不满。

    数位顾命大臣与皇族成员先后入宫。

    某日,张大学士入宫与新帝长谈了很长时间。随后,刚刚停止不久的工程再次开始,皇宫里刀凿切割木皮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座正殿似乎真的要变成迎仙谷里的蜕皮之屋。

    靖王世子思考了很长时间,也不明白新帝想做什么。

    紧接着又有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太傅死了。

    都城里刮起一场大风,御史互相攻讦,大学士沉默不语,无数官员被夺去官职,甚至下了大狱。

    风吹雨打之后,天空放晴,世人定睛一看,还依然屹立在朝堂之上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大学士一派。

    靖王世子浓眉深锁,感觉越来越怪。

    这是以虎驱狼之计?可猛虎获得喘息之机,转过头来要一口吃掉你怎么办?

    大学士摄政,难道你真的不想要这个皇位了?淡看名利不是问题,如此懒散也确实像极了你的性情,但如果没有朝廷,没有皇帝身份保护你,你怎么在这个将要乱起来的世道里活下去?

    在这里你可不是井九。

    还是说你的想法与我并不相同?

    那么你准备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耗损了靖王世子大量心神,以至于眉心有些隐隐发热。

    他拿起竹棍把窗子推开,让新鲜的空气来到屋里,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微风落面别样寒,他看着窗外的西岭雪山,忽然有些恍惚,然后很快醒过神来。

    他脸上流露出警惕的神情,打开暗格,取出一本书。

    书上的字体有些怪异,是他自己创造的异形字,不要说父亲与先生,便是青鸟也看不懂。

    第一行字的意思是:“我是童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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