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心学讲坛,突然变成追思陈献章的追悼会,这是前来凑热闹的士子没料到的情况。

    陈献章当世名气是不小,但远不及他死后的名气大,他的弟子中便有身兼南京礼部、吏部、兵部尚书的一代名臣、哲学家湛若水,也有未来内阁大学士梁储,还有一大票想将其他思想发扬光大的弟子。

    在这些功利的年轻士子眼中,陈献章就算再有学问,那也是个进士不第的普通大儒,天下大儒何其多,有没有才学的都敢说自己师承孔孟,直追程朱。

    纵观大明,有几个人的才学能跟程朱叫板?

    “下去,下去!”

    谢丕很冤枉,这根本不是他想讲的内容。

    “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们要听心学!”

    面对出来照着沈溪讲稿演讲的谢丕,在场士子愤怒了,完全顾不上揣摩谢丕的发言,其实这份稿件中包括大量“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心学思想……没把传说中开创心学的“大人物”请出来,在这些人眼中那就是谢丕的过错。

    挂羊头卖狗肉,这谢丕真是徒有虚名!

    心学不值一提。

    一堆人大声聒噪,谢丕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鼎沸的人声中,有人甚至想上高台把谢丕抓下来揍一通,可谢丕前面站着十几个身强力壮家仆和一干好友,就好似护卫一样,把谢丕牢牢保护在寺院大殿前的讲坛上。

    谢丕看形势有些失控,只好缄口不言,从高台上下来,退到后殿。

    见到沈溪,他抹了一把汗,摇头苦笑道:“先生,您让我追悼白沙先生,可京城没什么人认识他,连我都不认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沈溪正色道:“做学问,不能看别人是否笑话,你第一次去跟人讲心学时,可想过是否会被人笑话?”

    谢丕想了想,他第一次听沈溪说心学,便带有探讨性质,等听沈溪讲了些后,他感觉大受启发,于是便去找同窗好友把自己的心得体会相告,都是一堆朋友聚在一起探讨,就算谁说错了,也没谁笑话。

    “先生说的是,可为何先生又让我宣扬白沙先生的学问?”谢丕依然有些不解。

    沈溪道:“白沙先生曾拜江西程朱理学家吴与弼为师,精研‘古圣贤垂训之书’,可以说学的是正宗的朱子理学,不过慢慢地他开始对理学进行反省,他主张静坐室中,提倡‘以自然为宗’的修养方法。这‘自然’即万事万物朴素的、本然的、无任何负累的、绝对自由自在的一种状态,要求人们善于在这种‘自然’状态中无拘无束地去体认‘本心’,与我所要说的心学乃一脉相承。你多加研习他的学术主张,对你理解心学大有裨益。”

    谢丕释然道:“那先生开创的心学,应该也从白沙先生那里得到不少启发吧?”

    沈溪心想,“我的心学完全是出自陆九渊和王阳明,属于成熟的思想体系,让我自己去琢磨,恐怕没个几十年不会有建树。”

    可现在沈溪要规劝谢丕走回科举正途,只能用常人的心态来理解,说是根据别人的思想领悟心学,如此才能更容易为社会主流接纳,所以他只能点头承认。

    谢丕脸上重新恢复了自信,道:“那学生之后就用白沙先生的学术主张去与知交讨论,先生先在这里等候,我出去一趟。”

    外面没结交到大人物而蓄意闹事的士子这会儿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一些真正想留下听讲的。

    谢丕出去后让人把寺门关上,剩下的士子连原先的两成都不到,只有四五十人,各自都有坐垫坐着,终于把这次学术讲坛变成只有少数人一起探讨学问的文会。

    谢恒奴在旁边看了沈溪许久,笑着央求:“七哥,我想出去听听二叔演讲,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嗯。”

    沈溪与谢恒奴一起出来,外面众多士子有上次见过沈溪的,纷纷起身行礼。沈溪在众士子中年岁最小,不过地位最为尊崇,等他坐下后,谢丕重新开讲。

    在场的士子多有分心留意沈溪的一举一动。

    “沈先生,不知您还有何心学的理念,不妨与我等说一说,也好让我等有所进益。”

    谢丕把沈溪的演讲稿讲完,过来请示沈溪,想让沈溪作为主讲,为在场士子宣讲心学。

    沈溪却坚定地摇头道:“心学有很多不完善之处,如今加以讲述并不合适,诸位要学,也当以朱子理学为主,切不可分心旁骛。诸位的前途,可比学术来得更为重要……”

    一名年轻士子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在世就是为求明真理,却不知沈翰林为何说,那庸碌的科举更为重要?这难道就是沈翰林年纪轻轻就考上状元的原因?”

    谢丕听了赶紧制止那人:“平举兄,不可对沈先生无礼!”

    那人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显得有几分不甘,却最后还是坐了下去。

    因为这段小插曲,在场的氛围并不太好,沈溪怎么说都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供职的学官,也是最初提出“心学”这个概念的人,被无礼冲撞,在场士子对那人都有些意见。

    反倒是沈溪自己,并未太过介怀。

    年轻后生,有点儿小情绪难免,更何况人家说的对,这世道非要说科举之途在做学问之上,太过势利。就以之前纪念的白沙先生为例,人家终生未考中进士,不一样功成名就,为后世瞻仰?

    等讲坛结束,各士子自行散去,谢丕暂且留下,不断向沈溪告罪。

    谢丕道:“其实平举兄他平日待人还算友善,就是有时候太过固执,身边少有友人,我与他平日算不得交好,今日他非要留下!”

    沈溪点了点头,因为今天的讲坛性质特别,最初来了那么多人,最后没走的是想多学一点心学思想,不能把人赶走,更何况互相之间认识。

    沈溪道:“那位仁兄不知如何称呼?”

    谢丕道:“姓冯,名义,字平举,早我几年中生员,考过两次举人,都未中。”

    沈溪点头表示释然,他心里也在想大明是否有叫冯义的名人,可惜没什么印象,可见此人在历史长河之中籍籍无名。

    而谢丕身边,却有不少未来大明朝的重臣。

    “有机会,倒是想跟这位冯兄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他的那番话,倒也发人深省。”沈溪随口说了一句,显得很是感慨,但其实沈溪不过是想为冯义说点儿好话,如此才会让谢丕等人不因此而对冯义有所介怀。

    谢丕一听,脸色果然好看了些,笑道:“那回头学生必定帮先生引介。”

    沈溪与谢丕一同从佛寺后院出来,准备返家,此时谢恒奴跟在后面有些失落,出来没多少时候,就是跟着沈溪和谢丕出去听了一场她根本听不懂的演讲,这时候就要回家,她觉得没玩过瘾。

    谢恒奴此时只好哀求谢丕:“二叔,你带我出去逛逛吧?不是说到八月以后,京城里有很多热闹好玩的地方吗?”

    谢丕没好气地道:“带你到大华寺,被你祖父知道肯定要埋怨,还是早些回去为宜……”

    “哦。”

    谢恒奴委屈地低下头,却想起旁边还有沈溪,又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看向沈溪,问道,“七哥,我要回去了,你何时有时间再到我家里来玩?”

    童言无忌,女孩子居然主动邀请男人到家里玩,说出去会让人笑话。

    谢丕扯了侄女一把,道:“没规矩,二叔都称呼沈先生,你还叫七哥,你是不是以后让我叫你姑姑?”

    “嘻嘻……”

    谢恒奴想了想,长辈突然变成晚辈,感觉很有趣,竟然笑出声来。

    谢丕瞪了她一眼,向沈溪告罪:“沈先生别见怪,她在家里没个管束,这才有些失礼。”说完又对谢恒奴小声威胁,“看我以后还带你出来!”

    谢恒奴脸上又露出一点儿失落。

    “走了走了,沈先生,我让人用马车送您回去,我们就在这里告辞。”到了寺庙门口,谢丕先让谢恒奴上马车,这才对沈溪道。

    谢恒奴就算上了马车,小脑袋露出帘子,看着沈溪和谢丕,她很希望沈溪能上车跟她一起走。

    沈溪行礼:“无需管我,我若要用车自会去寻,倒是你们要早点儿回去,否则谢老先生若知晓不好交代。”

    谢丕赶紧还礼,这才钻进马车离开。

    沈溪目送马车走远,正要到附近的车马行租车,却有人迎着他走过来,正是在讲坛上对他出言不逊的冯义。

    冯义年过二十,比谢丕等人年长,再加上他性格孤僻,被人冷遇并不奇怪。

    冯义过来,先给沈溪行礼告罪:“学生之前出言莽撞,请沈翰林不要怪责。”

    “怎会?”

    沈溪笑了笑,这冯义虽然有些固执,但看上去人却很好说话,或许是别人对他有些曲解吧,“冯兄说的对,做学问不能只想着科举,应该涉猎更多的知识,其实回想起来,在下做学问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冯义没想到沈溪如此平易近人,本来在他看来,像沈溪这样少年得志的学官应该是气势凌人目中无人才对。

    冯义心想:“难怪他可以中状元,当翰林,果非寻常人。”

    沈溪道:“冯兄若不急,找地方坐下来喝杯茶?”

    冯义赶紧摆手:“不敢不敢,学生才疏学浅,怎敢……”

    沈溪笑着打断冯义的话:“同是做学问,哪里有才学深浅之说,侧重点不同罢了。”

    冯义面带惭愧之色,他自问在才学上跟沈溪相差太远,拍马不及,可沈溪却说得如此谦虚,反倒他经常在人前托大。

    等进了西直门,两人在积水潭附近找了家茶肆坐下,冯义上来为沈溪敬茶,一脸严肃之色道:“若沈翰林不弃,学生愿意拜入您门下,跟您潜心做学问,无论以后进学,还是传扬学问,都不敢有违沈翰林教导。”

    面对这请求,沈溪微微一笑。

    要收学生,他觉得应该是去收一些年幼的弟子,未料以冯义如此的年岁却要拜在他的门下。

    难道以后要收一群比他年岁还大的弟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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