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整座皇城都在御林军的层层戒严内,仿佛皇城之上,笼罩着一层压城欲摧的阴云。

    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庭尚且如此,宣政殿内,气氛更让人压抑的如坠冰窟。

    满头霜发的崇康帝面色木然的坐在龙椅一言不发,已经长达两个时辰。

    每过一个呼吸,宣政殿内似乎就更加压抑一分。

    殿内六大军机,外加……三位原本被圈禁在宗人府的亲王,康王刘博、宁王刘雄、定王刘策。

    他们为崇康帝与武王的同父兄弟,骨肉手足。

    三人之母,为宫中的三位老太妃。

    原本崇康帝有一项常挂在口边的德政,他允许宫外有子的太妃,每年出宫与亲子团圆两月,然后再接回宫,受他侍奉尽孝。

    这也是曾被天下士林大为称赞之政,是崇康帝为数不多被赞誉之政。

    然而这一刻,曾经所有的赞誉,仿佛都化成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崇康帝面上。

    从古至今,皇子暴毙者有。

    而自古而今,以子逼死母妃者,尤其是一次逼死三位母妃者,除了本朝天子外,绝无仅有。

    在以仁孝为世间大道的当下,一个非马上得天下的太平天子,于孝道有亏时,屁股下的龙椅根基,基本上也就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中了。

    此时若是太上皇肯站出来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崇康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甚至……

    此刻宁则臣,或是贞元勋臣结合起来,也未尝没有机会。

    一个孝字,分量之重,足以压垮当世任何一根脊梁!

    所以,崇康帝此刻眼中充满了绝望,颓败,以及一丝无比危险的疯狂。

    正是这丝疯狂之色,让整个宣政殿内,犹如炼狱!

    在他还坐在这张龙椅之上时,在他仍为这个煌煌亿兆黎庶帝国的国主时,在他已经掌控大半军政大权时,崇康帝想要大治天下难,但若想毁灭这个皇朝,不费吹灰之力!!

    所有人,都在沉默的维护着这个底线,不愿让崇康帝拉着这个帝国,同归于尽。

    贾琮规规矩矩的站在殿内一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情形。

    他以为,这些军机处大臣们,有些当局者迷了。

    不错,如今的情形的确十分危急。

    稍有怠慢,便有倾覆之祸,玉石俱焚!

    但是……

    崇康帝并非毛头小子,他性子虽急躁,但心性却从来沉稳坚韧!

    他苦熬了几十年,熬的发妻成了路人,熬的皇子暴毙丧尽,熬到武王将死,熬到贞元勋臣即将分崩离析……

    在这个当头下,没人任何比他更珍惜他的江山,他的社稷!

    如果贾琮没猜错的话,宫里他那大姐姐贾元春,多半已有了身孕。

    连最棘手的后继承嗣之君的难题,都解决了大半……

    贾琮绝不信,在这个关头,崇康帝会坐以待毙,束手认输。

    怎么可能?

    若果真如此,崇康帝也不会这个关头,传他入宫……

    或许,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辨别忠逆奸邪的局,崇康帝张网已待,等着幕后黑手,自入毂中!

    对于这个局的威胁,太上皇方面定然是没有机会发声了。

    借着三大皇子暴毙案,崇康帝早已用三万御林军,将整座皇宫经营的如铁桶一般。

    或许有一些细小漏洞,但这些细小漏洞,绝不足以让一直幽居重华宫的太上皇将手伸出,行废立之事。

    至于宫外……

    贾琮以为,开国、宣国两大军机中,必然有一人,已经彻底投诚于崇康帝。

    才让他有把握,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能有翻船之虞。

    至于两人间到底谁才是崇康帝的暗手,贾琮不认为他仅凭猜测就能猜的出。

    太复杂了……

    但无论如何,贾琮已基本可断定,今日之事,怕就是一侦测人心的大坑。

    就看,有没有人自己跳进坑来!

    答案是……有的。

    沉默的宣政殿内,逐渐有了声响……

    “呜呜呜……”

    “嗯嗯嗯……”

    “呃呃呃……”

    三道不同的悲戚哭声渐渐响起,哭声哀绝。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大殿正中伏地而跪的三位废黜亲王身上。

    宁则臣等人眉头紧皱,眸光锋利而担忧。

    贾琮则心头一跳,暗道一声: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康王刘博悲若欲死,大恸道:“母妃,你死的好惨啊!母妃……父皇啊!!”

    最后三个字,康王刘博仰头咆哮而出。

    似想要以诚孝,感天动地。

    宁王刘雄看起来也到了忍无可忍之境地,他泪流满面,对殿内诸军机大臣们哭诉道:“我大乾,自立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便是前朝七百载,也闻所未闻此等骇人之事。诸位大人皆为大乾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皆是受圣人教化成长起的当世名臣,莫非就能眼睁睁容忍有人逼死庶母,残害手足兄弟,屠戮宗族,肆杀功臣,飞鸟未尽,良弓藏,狡兔未死,欲烹走狗!刻薄寡恩,古今少有,倒行逆施,天良丧尽!”

    宁王刘雄每言一句,宣政殿内气氛便再低沉一分,每个人的脸色,再凝重三分!

    这直喇喇之言,犹如一把尖刀,将当今皇权的脸面,给划的七零八落,丑陋不堪!

    血淋淋,可见白骨!

    定王刘策却比此,更直白,他缓缓转动身体,跪的方向从正面皇庭,改成了跪文武军机……

    不等宁则臣等人规避,便嚎啕大哭道:“请诸位大贤,看在大乾养士百年的份上,看在自太祖、圣祖和太上皇三朝善待功臣的份上,不避艰险,起忠义心,行废立之事,另立新皇罢!!名教子弟,忠义之族,焉能侍奉弑母之贼也?!”

    “轰!”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宣政殿,炸的所有人都面色剧变。

    终于,有人在这皇城之内,说出了废立之事!

    好胆!

    贾琮面色虽也凝重之极,但心里却哂然。

    这三位废黜亲王自然敢,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此后余生的风雪都只能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去看。

    再加上他们的娘这么一死虽是给某人上足了眼药,却也将他们维系性命的保命绳索给割成两截。

    往后余生,再想看风雪,怕是连宗人府都难,地府还差不多。

    他们不想在宗人府的牢里待下去,更不想这样早就下地府,若还不临死一击,成则转运继续称尊为王,败嘛,结局还能坏到哪去?

    哪怕败,这番话说出去,也足够让那寡恩之君根基动摇,痛彻心扉!

    算是他们的报复。

    这样的胆魄算计,怪道他们等不到天子驾崩,就开始私下里争夺大位正统。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家府上,会有天子耳目……

    不是糊涂废物,但也聪明不到哪去。

    此三人表演完,贾琮的目光先看向木然的连眼睛都不曾转动一下的崇康帝,看不出什么深浅,又看向当朝六大军机。

    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都没什么反应,这是正常的。

    这种事,从来都是少不得军方的支持,但又不允许军方直接干预。

    可以是文臣宰相,也可以是皇族,唯独不能是军方,因为那样意味就完全变了。

    一为政变,一为兵变。

    政变行废立之事,只是在皇族中改个皇帝。

    兵变,那就涉及到改朝换代了……

    这是根本性质的两回事!

    所以,李道林和赵崇都很清醒的闭口不言。

    哪一个开口,无论是旧皇还是新皇,往后都容不下他们。

    至于大宗正忠顺亲王刘孜,同样没有开口。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又或者有其他心思,总之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

    让贾琮隐隐有些失望……

    真正的重头,却是在宁则臣、宋广先和娄成文三位文相身上。

    这个时候,如果三位文相拿定主意,或者只要一人站出来,那么不管成与败,都会极大的打击崇康帝的皇威。

    传至天下,那么天下野心家,连出师之名都有了……

    正值新法惹得旧势力满腹怨言时,一点星星之火,当真可以燎原……

    念及此,贾琮忽地打了个寒战。

    他能想到的事,崇康帝绝不会想不到。

    那么……

    今日这大殿,必然暗藏杀机!!

    念及此,贾琮连再动眼睛的心思都没,本本分分的站在那。

    只可惜,他不向福祸,福祸却来寻他。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为了平衡宁则臣而被崇康帝先引入内阁,再引入军机处的宋广先和娄成文两人暗中对视一眼后,娄成文不动,宋广先却忽地对康王、宁王和定王道:“三位王爷实在错怪陛下了,王爷所言,皆非陛下本意。此为天子身边出了佞幸之臣,巧言令色,方使圣聪蒙蔽,又擅自行动,终铸成大错,反倒让天子背负骂名。”

    “你说宁则臣?他为崇康心腹,虽快要被整死,但若非崇康暴虐妄为,他如何能蛊惑?”

    康王刘博问道。

    在他看来,宋广先是在打压宁则臣,想趁机上位。

    然而却不料宋广先摇头道:“非是宁相,而是冠军侯贾琮。”

    贾琮:“……”

    这他么……

    什么叫躺枪?

    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别说贾琮无语,连龙椅上始终木然的崇康帝,眼皮都颤了颤……

    不过,随即便与诸多军机大臣们,明白了宋广先的心思。

    在宋广先看来,逼死三位老太妃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是万万不可能瞒得下的,越瞒越瞒不住。

    到时候天子失德,天下必然大乱。

    与其等到事态败坏到那个地步,不若早早的寻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替罪羊杀了,以泄民愤,安抚时局。

    而当今天下,还有人比贾琮更适合当这个替罪羊,能让勋贵、文臣、清流,尤其是江南士绅们统统满意的么?

    绝无仅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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