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后跟前走过一遭,又被带着去太庙与列祖列宗磕头,宋好年、李百合二人的身份才算过明路,虽爵位未定,信王府上下都称起“殿下”来,待百合这位“娘子”也与先前有微妙不同。

    倒也不能怪王府众人势利眼,实在宰相门人七品官,信王府仆婢放到外头比寻常富人还有身份些,他们见多识广,自然看不上那些靠着攀龙附凤,有今日没明日的人。

    百合出身乡下,娘家又没有得力的人,天晓得她这个娘子的位子能不能坐得长久,是以王府仆婢虽恭敬有礼,总也带着些疏离。直到从紫禁城回来,拜祭过太庙便是板上钉钉的正妻,他们才慢慢热络起来,从前想不到处如今样样妥帖,伺候得百合无有不舒心,回头与宋好年道:“王府里日子过得委实太好,只怕往后家去,我要

    不习惯哩。”

    宋好年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二嫂说什么家去?这里不就是家里?”

    昭仁郡主走进来,笑嘻嘻道:“莫不是你们还想着回乡下去?你们只管想,父王母妃才不会依你们。”

    宋好年只笑不说话,昭仁便对他说:“皇兄来接你,说要去工部看新做出来的农用器械。二嫂,你左右在家无聊,不如与我出去闲逛。”

    百合还未见识过京城风光,笑道:“去哪里?”

    按着周王妃的说法,长平与昭仁两个都叫万岁惯得没边,长平成日在禁军堆里头打滚不足,还要带上小妹妹兴办女学。

    偏昭仁也好热闹,见天儿往女学跑,连家都不爱回,她说过好些回,这两个孩子偏不听。

    周王妃性情柔和,做不出来强迫女儿的事情,每回见她们笑容满面,便不忍心强令她们回家做针黹女工,只得随他们去。

    与皇后和信王说,皇后道:“咱们家的女儿,只有世人学她们,哪里轮得到世人挑剔她们?”

    信王也说:“皇兄自有考量,她们两个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郡主,行事便是天下女子垂范,皇兄要办女学,可不得从咱们女儿身上着手?”

    纵观历代,骄纵胡闹的宗室女极多,皇帝总说大明的公主太过贤良淑德,不如旧朝那些公主过得舒心:“常人家的女儿不得自在便罢,她们好容易生在皇家,做什么不恣意一点?”

    一来二去,信王妃管不住两个女孩子,只好盯住几个儿子,不许他们在后院女人身上花太多功夫,哪个敢好色胡来,一律重罚。这些年皇帝没少整治宗室,宗室中人若果真有才能,参加科举便能为官,性子灵活便去经商,再有一等有手艺的,还能去工部挂职,信王自幼好学,与今上性子迥然不同,将儿女们读书一事也看得十

    分要紧。

    昭仁郡主来约百合出去玩耍,百合十分心动,又有些怕周王妃不满,小声问昭仁:“我们这般出去,母妃不会嫌我?”

    昭仁心道,这位二嫂真是实诚人,若换作京中闺女,只怕这时候要说上一大串漂亮话,才肯遮遮掩掩问母妃如何看她,偏她这样大喇喇问出来。

    “放心,母妃若要罚,有我呢。”昭仁把如真递给宋好年,“二哥,如真今儿归你带,他若肚饿,叫乳母喂他,二嫂且跟我松快一日。”

    如真身子壮实不挑嘴,吃不到百合奶水时,吃奶娘的也行。

    那两名乳母乃王府特意寻来的干净妇人,日日吃穿住用行都十分精细,虽如真吃不了几回她们的奶,她们总得日常备着,更不敢乱吃东西,以免如真挨饿。

    宋好年笑着抱起儿子往外走,太子已在花厅上等他,这里昭仁郡主怂恿百合换好衣裳,带上护卫,登车出门。

    昭仁郡主自有爵位,马车、护卫、仪仗均有规制,只她嫌仪仗麻烦,日常不肯动用,寻常只带二十名护卫便可出门。

    先前福王逆乱时,京城曾遭焚毁,整座帝都几乎在大战中化为齑粉,京中老人至今忘不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如今街道两旁能见着的建筑多为近年重修,当今圣上曾责令工部重新规划帝京布局,因此街道格外宽敞畅通,两旁民居、店铺整齐中透出兴旺之相,到底有一种不同别处的富贵风流。

    昭仁对百合讲说大明门外两座格外引人注目的建筑:“东边是英灵殿,皇伯父说,三百年来为我大明捐躯的英魂都要在其中受祭,每年正月初一,皇伯父带皇兄告祭太庙外,总要来英灵殿祭拜。”

    往前再走一段便是国史馆,“有一整套永乐大典藏在里头!编修国史、农书,并颁行历书、学堂教材都在这里,钦天监如今便是国史馆下属。”

    昭仁郡主说完才想起这位二嫂统共不识得几个字,忙又道:“咱们大明2顶顶有学问的人都在这里。”

    百合听她故意说得粗浅好叫自己听懂,不由笑道:“多谢郡主。”

    二嫂能领会她的意思自然再好不过,昭仁郡主莞尔,心道二嫂虽没什么学识,却有一样好处:心思敏捷,一点就透。

    马车最终驶入国子监对面一座新修的府邸中,昔日国子监侥幸未遭焚毁,国朝初年植下的柏木郁郁森森,门前石碑上镌刻高皇帝与今上训诫,令人望而肃穆。

    对面这座新修府邸则遍植梧桐,如今树木还细小些,却也能想见日后碧玉妆成的风貌。马车直接驶入角门,昭仁郡主引百合下车,穿过前院,往女学教师办公处走去。

    女学规制与传统学堂、国子监均大为不同,更像百合上辈子见过的大学,整座学校规整地分为几个区,分别为教室、操场、食堂、寝室等。

    百合奇道:“竟还能在学中住宿么?”

    “有些学生家境贫寒,索性住在学里,平素为学校种花种菜以抵束脩。”昭仁郡主道。

    这女学名义上为皇后善举,实则是长平公主一力促成,中间又受到皇帝支持,饶是对面国子监中颇有看不惯者,也只敢暗中诽谤,不敢多说。

    学堂四门均有禁卫把守,禁军乃长平公主一手带出,闲杂人等绝难混入学中捣乱。

    一名清雅绝伦的少女迎出来道:“郡主好些日子不来。”

    昭仁对百合道:“这是三嫂的亲妹子,许清姿。”她三嫂便是信王世子妃许氏。几个人一番见礼,因昭仁常来,也无需大礼。许清姿在学中教授论语,昭仁对百合介绍道:“皇伯父常说,圣人之言既是好的,为什么不叫女人也学?女人学会圣人言,才会明白事理。因此我们学

    中,与男人一样学四书五经。”

    除经学外,尚要学算学、女工、骑射,百合始知当今天子早些年便令人改了科举考法,以算学、工程一样可以进身,若是只懂得四书五经圣人言,纵能考上秀才,多半也要在举人那一关折戟沉沙。

    若有人经学着实出色,可在国史馆供职,却难任地方官。

    百合忽地想起柳如龙来:小秀才傲得活似只大公鸡,却不晓得他紧紧抱着不放的经学,迟早要给真正经世济民的治国学问让路。

    百合问起昭仁郡主在学中教啥,昭仁郡主道:“我教她们骑马,每旬来两日便可。”但她一心想给长姐帮忙,便是无课时,也愿意来学中照看。

    长平公主忙得难以兼顾,昭仁也是宗室贵女、信王的掌上明珠,有她在此坐镇,寻常无人敢来骚扰女学。

    若非如此,哪怕有禁军守卫,这座惊世骇俗的女学,只怕也要遭受不少闲汉的恶意中伤哩。

    昭仁带着百合里里外外地参观,这位郡主娘娘不曾把华服美饰放在眼里,亦从不向百合炫耀她身份地位她原就是最尊贵的宗室女之一,犯不上以此自傲。真正叫昭仁骄傲的,乃是她与长姐耗费心力建立的女学,这所女学为数百名聪慧女子提供教育,使她们不被囿于内宅,皇帝曾亲口嘉许:“大明人口有一半是女人,若全都关在家里,我大明该损失多少

    极能干的人?你们办好女学,若能坚持下去,利在千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所女学能为女人打开全新世界的大门。

    百合虽无甚大志向,听见这等博大宣言,也不禁心潮澎湃,赞道:“皇爷与公主真是贤明,将来我要是有个闺女,也得把她送进女学哩。”

    昭仁笑道:“你若不送,我定然不依,我可是她姑姑。”

    又引百合去看她们学里的花园菜地,不仅能供食堂饭菜,还能使女学生们晓得稼穑之艰难,“二嫂,你若得空,来做个农学教师也使得。”

    百合惊讶道:“我连字也识不得几个,咋就能做先生哩?郡主不要拿我取笑。”

    昭仁郡主快言快语:“有本事的人都是先生,你既比我们会种地,如何做不得先生?”到底缠着百合答应来教几节农课,好叫女学生们学些种地、纺织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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