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里,正好鲜莲子下来,皇帝素爱鲜莲子汤,信王当日未开府时,每常采莲子去芯,奉与皇帝吃。

    幼时习惯延续到如今,信王带着孙子剥莲子,权当玩乐。

    和墨一厢剥一厢吃,和堂手慢,供不住他,不禁怒目而视:“你倒是也剥呀,就知道吃!”

    信王温和地笑,顺手给和堂嘴里也塞一颗莲子:“你们兄弟须和睦才好,他年纪小不懂事,你慢慢教他。”

    和堂憋得小脸儿通红,半晌才道:“我是怕他不成才。”

    除去太子家的孩子,信王孙辈里头,和堂是长兄,小小年纪已开始操心弟弟妹妹,生怕兄弟将来不能成才。信王爵位要落到他头上,要是弟弟不努力上进,有没有爵位还未可知呢。

    偏和墨只晓得憨吃憨玩,浑不知哥哥已计划到几十年后去。

    剥好莲子拿碎冰镇着,信王慢悠悠乘车进宫,给皇帝送莲子去,皇帝还奇怪:“烜哥儿要回乡下,我当你这几日都顾不上别的。”

    信王一叹:“孩子们总有自个儿的主意,我便是强留下他,他过得不高兴,又有什么趣味?”

    皇帝笑着点头:“我还怕你想不通,你既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

    信王到底是个男人家,虽自来重情重义,却少做小儿女之态,宋好年既下定决心,他便给儿子保驾护航。

    唯独周王妃十分舍不得宋好年,垂泪好几回,含悲给宋好年打点行囊。

    按理说这等粗活儿原到不了王妃手上,偏信王妃难过得厉害,凡事都要过问,百合又有身孕,王妃索性全揽过来。

    这日宋好年见王妃开库,好奇走进去看看,险些儿给他娘吓倒:信王毕竟是天子亲弟,饶是一贯俭朴,那库中财货依旧倚叠如山。

    王妃素来高雅,唯独害怕次子回乡间去要受苦,因此将那指肚大的明珠、金丝累的锞子、艳红如鸽血的宝石,一匣子一匣子装起来,塞进宋好年那些箱子里头。

    宋好年差点儿栽个跟头,连忙止住王妃:“娘,你这是干啥哩?我咋用得了这么些东西?”

    如今他手头阔绰,只消不把珍珠当土疙瘩、金子当生铁随意抛掷,就是好几辈子都用不完,周王妃还要再将历年珍藏给他,难怪他深觉不安。

    宋好年苦劝:“我并不是一去再不回来,娘只当我去外头当差一般,逢年过节自有音信,每年也能回来几个月,哪里用得着这样费事?”

    又说乡下用不着这些东西,又说还要留些珍藏给兄弟们传家,好说歹说,念得口干舌燥,周王妃才停手,已经装进箱子里那些东西,可再不许拿出来。

    “民间说穷家富路,我儿又要离家,如何能不多带些财物防身?”周王妃又催信王世子去宗人府为宋好年开具凭信,以免乡下地方愚夫愚妇不晓得他身份,仗势欺负于他。

    宋好年回头就跟百合说:“我倒像专门来跟爹娘要东西来的。”

    百合劝他道:“金银财宝,在府上原不算稀罕物件,咱们要回乡下去,还不晓得父王母妃心里多难受哩。他们既要给你,你就收下,免得他们更难过。”

    后头听见周王妃那不管不顾塞东西的架势,也不由骇然:“母妃可真是……”

    宋好年摇摇头,手抚上百合小腹:“他还没闹你?”

    头三个月一过,百合胎像稳固,比怀着如真那时候轻松得多,别人怀胎都给孩子折腾得心力交瘁,百合倒是欢欢喜喜,连反胃都没有,只胃口比以往刁钻些,不过无妨,王府自然供得起。

    没过两日,青松、文娃也都告下假来,预备送宋好年一家子回乡,再图将来。

    信王府阖府团聚,为宋好年办家宴饯别,帝后、太子、长平公主带着皇孙们来参加,连孩子们都一个没少,比过年也不差什么。宋好年前二十多年都没见着亲人一分好处,回到京城才算晓得亲人的好,心中自是不舍。他性子实在,不惯说些花哨话哄人,偏又体贴,请皇帝、皇后及信王夫妇保重身体,又叮嘱兄弟姊妹们好生过

    日子。

    周王妃与张皇后眼圈儿泛红,尤其周王妃,抱着如真不撒手,如真还不晓得是咋回事哩,自个儿低头从颈间把玉佩翻出来,啊呜一口咬上去。

    他几颗牙才长出来,吃点稀糊糊还好,这玉如何咬得动?咬两下没味道,索性撇下,往周王妃脸上啪嗒啪嗒亲两口。

    周王妃原正伤感,叫如真一打岔,又笑起来:“真真是个宁馨儿!”

    如真:“母,母!”

    他还叫不出“祖母”二字,只晓得喊单字。

    周王妃这几日给东西给得顺手,回头就叫侍女:“把我那匣子珊瑚珠子拿来给如真玩。”

    百合:“这小磨人精倒真成跟母妃要东西了。”

    两日后一早,如真还呼呼大睡时,宋好年与百合带上他,拜别父母启程。兄弟姊妹们都到码头送别,雪娘等人也来道一声珍重,又各自有礼物相送。

    偌大码头,官船私船各占一边,私船那边如穿梭一般,官船这头只宋好年这一艘船。陈彬如今是锦衣卫千户,自然坐镇京中,派得力手下护送宋好年,以免一路有不开眼的小人打搅行船。

    青松、文娃也都做锦衣卫打扮,跟在队伍里:他两个商量好,要穿着飞鱼服回家去给爹娘看,威风威风,好叫他们晓得没白养儿子一场。

    陈彬见着雪娘,面上微微尴尬,倒是雪娘轻轻松松朝他福一福,自回女学去。只看雪娘如今气度不同往常,容色鲜妍更胜从前,便知她过得不错。

    宋好年站在船头与众人挥别,百合就在他跟前,拉着如真的小手挥动,岸上几个孩子看见,都忙叫:“弟弟,不要忘了我们呀!”

    楼船缓缓挪出码头,众人都已看不到,宋好年才带着媳妇回舱房里:“你还有身子哩,别累着。”

    进入运河河道,楼船便可扯起风帆,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宋好年记起上京城时的事情:“那会子看官船、一应用度已十分不凡,哪里晓得王府正经是这个架势?”

    百合也笑着点头:“那时候毕竟身份不明,陈大人也没啥把握,不敢大张旗鼓,如今可大不一样。”

    他们这回算是衣锦还乡,一路行去,沿途官员按制相迎,或奉财宝,或献美人,宋好年先头跟着太子祭过泰山,晓得这事情原是定例,百合可是头回见着这般阵仗。百合不是那等有城府的人,在宋好年跟前更是喜怒随心,怀孕后性子自然有些骄纵,立时便冷笑道:“好哇,原来沿路都有美人伺候你,反正我如今伺候不得你,你倒不如收几个来,来年给如真生两个

    兄弟妹子!”

    宋好年脸色一肃:“你当真这样想?”

    百合:“哼!”

    宋好年又笑起来,上前抱住百合:“媳妇,我可从没拿正眼瞧过她们,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大热天的,百合只觉他手落在身上滚烫,着急要推开他:“怪热的,你干啥哩?”

    宋好年十分乐见她小性子,笑眯眯地说:“我就抱抱我媳妇,咋还有王法不许我抱不成?”

    百合瞪他,瞪一会儿,自个儿又笑起来,推他道:“我晓得你对那些个东西和人没想法,可总要想个法子处置才是,要不然一拨一拨送上来,像啥话?”

    宋好年点头:“我原跟着大哥,见过他咋处置这些个,我照样做就是。”

    果然传下话去,一路停靠码头,再不下船,当地官员但有摆宴请席,一概不去。金银财宝、美人健仆一概不收。

    却又留个口子:“娘子孕中口味不同,当地若有甚新鲜吃食,只管置办洁净的送上来。”

    早有锦衣卫骑马在前沿途告知,待到楼船停靠下一处,果然没有先前那些个花样,不过送上来的饮食菜色,当真令人称奇。

    这一年在信王府,夫妻两个将世人没经过没见过的好物都经见过一遍,见着这些个西施舌鱼翅羹一类的东西,犹自咋舌:“倒弄这些个花巧!银子流水样花出去,我不过吃几口,何苦这样造孽?”

    宋好年说:“这吃食上头虽花费些,比起搜刮金银财宝和美女,倒也有限。原本咱们身份不同,路过这些地方,他们都提着心,要是我们啥都不收,油盐不进,只怕他们要吓死哩。”

    水至清则无鱼,宗亲身份高贵,沿途地方官要示好要是寻常。

    百合这才点点头,又截住正在地板上乱爬的如真:“你可不许学这些个坏毛病!”

    如真哪里听得懂这个?见他娘跟他说话,仰头咯咯笑,在百合腿底下爬来爬去。

    爬一阵厌烦了,又拽宋好年衣裳:“接,接!”

    “叫爹,不是接。”宋好年抱起如真,“叫爹干啥?”

    如真咿咿吖吖地指外头,他要看碧蓝的天、夹岸油绿的农田,还有水中不时跃起的大鱼!宋好年乐呵呵地把儿子顶在肩上往外走,“今儿可不许抓我头发……哎哎,儿子,别咬爹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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