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士卒将刘正扔在帅帐内就抱拳告退。

    刘正被扔下时闷哼了一声,刚刚一路过来身后被暴雨淋湿,这时伤口也愈发疼痛发麻,让他不由发颤。

    但身上的寒意和痛楚并没有让他关注很久,他没忘了两名士卒进来复命时称呼的是“中郎将”,然而帅帐内并没有朱儁的身影,卢植也没有进来,唯独一名两鬓斑白、身躯魁梧高大的中年人跪坐在床榻上,一身宽大襜褕穿得毫无文人气质,反而更加显得熊腰虎背,那身躯仿佛连襜褕都随时能够撑破。

    那中年人定睛打量着刘正,刘正却不敢冒犯,心中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在确定对方的面容还算柔和,并且带着一丝笑意后,急忙低头回避对方的目光。

    眼前突然一闪,微风拂面,刘正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就见一张虎皮被扔在面前。

    那中年人笑了笑:“木板凉,又有湿气,垫着说话吧。”

    刘正有些迟疑,只是想起朱儁的脾气,唯恐再被敲打,拘谨道:“多谢中郎将……只是朱中郎将的东西,未得他准许,草民不敢冒犯。”

    “中郎将,卢中郎将说既然你是私会,他就不进来了,免得你有些话开不了口。”

    傅燮进来笑道,语调却有些随意。

    “子干这鸟厮……酸气十足啊。帮他将营帐安排妥当了没有?”

    名叫皇甫嵩的中年人笑了笑,见傅燮点头,抬手道:“南容,帮我家贤侄盖一下吧,聊胜于无。嘿,公伟那厮啊,不厚道。贤侄乃是国之栋梁,这一折腾,让后生晚辈连锐气都没有了。”

    傅燮摊开虎皮,盖在刘正身上,却反驳道:“那可未必。”

    他突然抬手抓住刘正的右臂,刘正心中一突,猛地伸手一缩。

    傅燮眼眸眯了眯:“刘公子,此前我等不知,才让你蒙混过关。如今既然知晓你有那等邪物,还能容你留在身边冒犯诸位中郎将不成?”

    刘正心中一沉,却没有反抗,目光紧盯着傅燮拉起他的袖子,将袖箭拿了下来。

    傅燮将袖箭呈给皇甫嵩,皇甫嵩饶有兴致地摩挲着袖箭,打量了许久:“此物便是射杀左黄门的凶器?”

    刘正有些紧张地盯着皇甫嵩的双手,“中郎将恕罪,草民斗胆,此物……”

    砰!

    一声机括声乍然而起,下一刻,整个袖箭四分五裂,零件哗啦啦地掉落。

    刘正呆在那里,心中滴血一般。

    皇甫嵩也呆住了,几秒之后朝傅燮摆摆手,语调有些讪然道:“你先下去吧……对了,找几个工匠候在外面。”

    “中郎将,只怕那些工匠才疏学浅……修不好了。”

    傅燮咽了口唾沫,神色也有些恍惚,袖箭毕竟是这年代前所未有的暗器,他还等着皇甫嵩看完之后也欣赏一番这等别致的武器,却没想到被皇甫嵩玩坏了……

    “跟公伟呆了一两个月,说话直白许多啊。”

    皇甫嵩干笑一声,摆手道:“那也出去,碍眼得紧。让人没事别进来了,都散了吧。对了,照顾好你那些袍泽,待过几天,你也要过去与他们一同作战了。记得打点好关系,可别让人觉得你傅南容不近人情。若没钱的话,跟我要。”

    傅燮感谢几句,随后出去,整个过程之中与皇甫嵩的交流透着一股随和,也让刘正感觉到皇甫嵩似乎没什么架子。

    皇甫嵩低头收拢着腿上的零件,一脸心疼,“贤侄莫怪,老夫便是见猎心喜,何曾想……哎哟,早知道就不打听了。都怪玄德,都怪玄德啊,描述那天境况作甚,老夫还以为碰一下无妨的……”

    那语调配合着宽厚的身影显得有些憨厚,刘正却徒然间睁大眼睛,咬了咬牙。

    也在这时,皇甫嵩捏着一枚箭矢,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贤侄恨老夫?”

    刘正一愣,察觉到皇甫嵩的眼角余光似乎一直留意着自己,急忙低头,有些心慌意乱道:“草民不敢。”

    “那便是恨你那玄德兄长了,要不然怎会有如此神色?”

    皇甫嵩将箭矢放在案几上,转动几下。

    “……兄长与草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草民怎可能……”

    “贤侄,你疯了啊?”

    刘正不明所以,却也有些心虚道:“草民……”

    “你可知道,官场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皇甫嵩打断刘正的话,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在朝堂上,这张嘴要怎么说话,每一个呼吸,老夫都得思虑好几遍。知道的挑好的说,不知道的不能乱说,要顺着别人的心意,让上面的人高兴,又要保全自己和手下部曲的性命,将意思说到位了。老夫实话告诉你,老夫每一次说话,都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一身。等出来的时候,你根本想不到那身冷汗有多臭。臭的让老夫恨不得再也不去那看似热闹其实冷冰冰的宫殿了。”

    帐外雨水声不断,皇甫嵩摇头道:“军中好啊,军中什么话都可以说,尤其老夫出征在外,还统御三军,可谓位高权重,无人敢惹。但老夫就算是说也不是乱说啊。”

    “老夫问你恨不恨老夫,你说不敢,什么叫不敢?你不敢是不是说你其实也会,只是不敢说?贤侄,这张嘴要说话,要对着别人的心去说。你这一开口,老夫就不高兴,不高兴就喜欢胡思乱想了。”

    皇甫嵩又拍了拍脸,“而做人啊,不止祸从口出,这脸比嘴巴还笨,透着的更是心里的意思了。你再怎么掩饰,哪怕只是眨眨眼动动手,在朝堂上都会被人看在眼里的。尤其是站在高处,底下人在干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就是些许动作,你就让站在高处的人记恨上了。想要明哲保身,就要让人看到想看到的,听到想听到的。”

    这番话明显是在指点,见皇甫嵩停了下来,刘正由衷感谢:“多谢中郎将指点。”

    “指点说不上,老夫既然来了,总要找点事情做,难得遇到一个如你这样的骁将,还是汉室宗亲,你就当老夫拉拢人心。何况,老夫毁了这等凶器,也心有歉意。”

    身上床上的零件都被收拢到了案几上,皇甫嵩站了起来,那身形十分高大,他缓步走到刘正身边蹲下,将那虎皮铺开,然后扶着刘正挪到虎皮上,有些随意地说道:“至于你和玄德,老夫不会猜错。他三番几次夸耀你那天的气魄,夸耀你为士族,为朝廷,为天下人消灭了一个阉党,消灭了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中常侍,乃至敲山震虎,震慑其他宵小。他还夸耀你的兄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你的武器是世所罕见。这是捧杀,这是引人争抢啊……”

    刘正咽了口唾沫,尽量克制着怒火溢于言表,皇甫嵩又拿起一旁的大氅盖在刘正身上,“年轻人终究不知道隐忍,玄德其实已经不错了,但言多必失嘛。老夫当时就有些疑惑,毕竟惜才,此前也听到过令尊遗命,让你们兄弟相亲,相互扶持……这原本有些多此一举啊,便想来问个明白。如今算是知道了。”

    “草民斗胆,中郎将言重了,草民与兄长……”

    “不要解释了。老夫刚说完言多必失,你又如此……老夫既然比你年长,比你位高权重,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若是觉得有错,那也不要反驳,暗自想想就好。这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老夫而言,你们家兄弟阋墙,和老夫毫无干系。老夫若不多问,你解释又有何用?平白生厌的。至于让老夫对你有好印象?老夫有啊,你莫非不知?你在故安、冀州、南阳,那些功绩、诗文、典论,别说老夫了,任谁都会感觉你年轻有为。老夫在你的年纪,更是比不上你。贤侄,要有自信啊,你的功劳,除了公伟那等疯人,寻常人都会惜才的。”

    皇甫嵩摸了摸刘正的脑袋,又掀起刘正的衣服看了看伤口,皱眉道:“公伟行事偏激,做起事情来也着实不计后果。狗急还跳墙,人急了什么想法不会有啊。他便是觉得所有人都会遵守仁义礼智信,知道孝悌忠义礼义廉耻……可外面好多百姓都在吃人啊,这世道,真正能遵守这些东西的人,无一不是吃饱喝足然后没事干了。以为谁都能跟他一样,从家徒四壁时就能克己复礼熬到如今这位置,他也不想想自己也算人中龙凤了。”

    刘正回忆着军中听到的皇甫嵩的名讳表字,偷偷查看了一下皇甫嵩的好感度,发现有“32”,心中定了定,又查看了一眼属性,随即一愣,比起朱儁,皇甫嵩竟然还要厉害一些,除了武力只有82相对较低,智力和政治却也在90以上,而统帅竟然与李彦一样,是满值“100”。

    他这才想起皇甫嵩和朱儁一样,都是汉末名将,而且整个黄巾之乱,按照原本的发展,皇甫嵩可谓独挑大梁,在卢植被陷害的情况下,将蛾贼打得分崩离析。

    只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刘正总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此时脑子里乱哄哄的,却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贤侄啊,你也不要生气。你的事情,任谁知道都会发火的。如今朝堂上,冀州几个宗亲王侯此前被张角俘虏,朝堂上也在闹腾,说他们已经通敌叛国了,再加上你的反书,还有和张曼成的事情,整个汉室宗亲没少惹人非议……你的把柄太大了,公伟想要敲打你,也是应该的。”

    皇甫嵩笑了笑,“你想为国为民,这本身没错。蛾贼也是百姓,因为想要好日子才会造反,其实老夫也想的到。便是让张曼成去安抚其余蛾贼,将他们都安抚下来,老夫也能做。但就像公伟让你担恶名一样,救了人,不是说救了就完事了,还要安抚,还要供应粮草,战事一结束,其实才是最乱的。谁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都想要找朝廷补偿,哪里有这种好事情啊?南容应当也与你说了,朝廷疲于对外,国库早就空了,买官卖官,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解燃眉之急。我们的陛下,其实挺聪明的。可是……”

    他摇了摇头,听着雨势急促,叹气道:“局势就这样了啊。那些蛀虫还在,能够保持这种局势已经不错了。而如今总要有人担恶名的。所以,老夫来时与公伟商量了一下,决定——屠城!”

    “你是说……”

    刘正睁大眼睛,整个人瞬间激烈颤抖,那目光通红起来,“中郎将!草民斗、斗胆……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一定还有!那都是人命啊!都是人命!怎可能……”

    “贤侄,老夫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想这样。但大势所趋啊。”

    皇甫嵩拍着刘正的脑袋,安抚道:“情况很糟糕,真的。你根本不知道整个朝堂上在发生什么。粮草都握在少数人手里,我们也想抠出来,但抠出来就得让着他们。这一让,整个大汉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刘正脸色苍白,“可一定还有……”

    “没有了。等不起的。再过几个月就是冬天了,届时就等着整个南阳人吃人吧,而且还有其他地方,这个蛾贼之乱,祸害得好几州都完全没有余粮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固然能做,但那样的环境下,养出来的人再也不能说是人了,畜生也似。若是他们疯了一般扩散开去,便是你在关乎人心的竹简上说到的那些了,整个大汉都会疯的。”

    “可里面也有好人!绝不可能……”

    “对,哪里都有好人。所以我们也会甄选。但留下来的人不会多。那些缙绅商贾交了粮,就饶他们一命,其他人若是实在没有劣迹,也会留下来一些,至于大部分人,就要死了。”

    皇甫嵩还是在笑,那笑容原本还有几分敦厚,此时只让刘正觉得恶心。

    见刘正神色悲恸,皇甫嵩想了想,笑道:“贤侄,你可能此前一直错意什么了。你想啊,我等活在哪里?大汉。大汉是谁的天下?是,百姓是大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朝堂之上,坐的是陛下,这天下是陛下的。而天下要稳,只有陛下的名声稳。只要陛下还在,名声好听,百姓就会认可,我等就会慢慢好起来。而老夫、公伟、子干,都不过在这朝堂之上匆匆进去,匆匆出来的过客。我等牺牲些许名声,不算什么的。而且也未必是坏事。”

    他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拿起一把伞,“时候不早,说了那么多,老夫便是要你知道。我等无论做什么,不是说让百姓好过,而是要让大汉好过。你所看到的百姓,看到的好人,都是你眼前的,他们好过没用的,要大汉好过,让天下人好过,首先还是得陛下好过。只要陛下在,他的名声好,天下就不会分崩离析。那些披上黄巾的蛾贼,说到底都是小打小闹,我大汉仍旧是海内一统的局势。”

    刘正哽咽起来,“中郎将,草民实在,实在……”

    “对,老夫以往也接受不了,但多看一些就会想明白了。我等所说的为国为民,其实是为了陛下,你懂吗?你要忠心的,永远不是百姓,而是陛下。汉室江山想要不倒,就必然要有所牺牲,那样才能长存。要不然,百姓好了,未必会觉得汉室好,他们远离朝堂,很多时候看不到陛下,好了都说县吏郡吏的好,而坏了,都会说刺史昏庸、圣上昏庸,派来这样一个人……”

    皇甫嵩又蹲下来,搀扶了一下刘正,“如今蛾贼造反,陛下的名声就岌岌可危,总有人想取而代之,亦或浑水摸鱼自立朝廷。到时朝堂一乱,就等于天下乱了,你以为比蛾贼之乱事情小吗?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而且也更惨烈……能起来吗?老夫扶你去看一下筑京观。如今雨大,杀人正好,也可以被雨水冲入河流。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京观才会真正造起来。”

    刘正摇头哭道:“草民斗胆,身心疲累,只想回、回去休息。”

    “不,老夫要让你看,也要让你记住!这些百姓的死,都是为了让你们明白,这是在讽刺我大汉无人,竟然只知残暴杀人,不知安邦定国!”

    语调突然高亢起来,皇甫嵩紧紧握住刘正的手臂,目光也突然红了,“德然小友!老夫皇甫嵩字义真,今日愿与你成为忘年之交。你可愿与老夫同行,去看看这天下百姓是何惨状!来日,护好朝堂,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那宽厚背影似乎有些佝偻了一些,刘正呆呆地望着老人,看着他潸然泪下,捂着心口痛哭道:“我会杀人!我会杀人啊!若有朝一日,待我步入朝堂,所有草菅人命、为虎作伥之人,都必将死在我的枪下!”

    “老夫等着!但在此之前,你得谨言慎行,得死撑,撑到那一刻为止!这话,若是旁人,你必死无疑!往后不可胡说,知道吗?!要不然,老夫只能亲手了结了你,绝不能让你死在敌手,污了你与子干、老夫的名声。”

    皇甫嵩脸色郑重,“能起吗?”

    “起!”

    刘正哭喊,咬着牙爬起来,整个人已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了,只觉得湿漉漉的,寒意凛冽。

    皇甫嵩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扶着他走出帅帐,最后索性扔掉纸伞,“原本还想给你个体面,让人知道老夫抬举你。只是不能让人看到老夫心慈手软,你即为老夫小友,便为了老夫忍一忍,我等风雨同行如何?”

    “好!”

    刘正哭着点头,由皇甫嵩扶着进入雨帘。

    大雨磅礴,风声雨声不绝于耳。

    两人脚步蹒跚,宛如朽木。

    没过多久,头发湿了,人也湿了。

    眼泪自然也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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