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尚早,郑公或在坂上书院授业。
    山下结草为庐,规模甚大。却不知为何不闻书声朗朗。
    怀揣疑问,郑泰驾车前往。
    见安车驷马,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行礼。路人虽布衣草鞋,然儒雅之气,却非一般农夫可比。心知必是郑玄门徒,郑泰便停车相问:“敢问足下,郑公何处?”
    “家师正在舍中,与好友相聚。”那人答曰。
    郑泰又问:“道传郑公门徒不下千人,何故不闻朗朗书声。”
    那人又答:“我等皆非童子,经文早已默记于心。当静思其意,又何必高声。”
    “原来如此。”郑泰欣然点头,再问:“敢问‘郑公庐’位于何处?”
    “只需沿路行车,路尽即到。”那人再答。
    “多谢。”
    “不敢。”
    依门徒所指,郑泰驾车入山。本以为穷乡僻壤,人迹必然罕至。不料路上车辙甚多,往来碾压,路面颇平。除去郑玄故交好友,四时来访,州郡乃至朝中四府征辟车驾,亦往来不断。奈何屡辟不就,更助郑玄名重天下。
    目送郑泰车驾远去,便有师兄弟上前笑道:“又不知是何人徵辟恩师。此去,定无功而返。”
    先前答话之人却摇头道:“且速回。”
    还未下田,为何急归。便有师弟问道:“师兄何其急也?”
    “今时不同往日。想必,恩师不日便将动身北上。若要一路追随,侍奉恩师左右。诸位师兄弟,需早做准备。”
    众人面露诧异:“莫非,恩师当真会应辟不成?”
    “然也。”那人言道:“来者,非比寻常。岂不闻民谚:‘骏声升腾,挥金僚朋;驾车豪雄,门下郑公’。”
    众人幡然醒悟:“竟是蓟王门下!”
    也不知谁怪叫一声:“速回!”
    一群人,如鸟兽散。各回草庐,收拾行囊不提。
    车辙与山路,皆止于一栋草庐前。
    郑泰停好车驾,下车入院。
    绕过前院一株苍松。忽见一妙龄女婢,长跪阶前。郑泰正欲上前,又见一婢出庐戏言道:“胡为乎泥中?”跪地女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一问一答,看似简单。然二婢所引,乃出《诗经·邶风·式微》及《柏舟》之句。
    郑泰啧啧称奇。莫非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乎!
    风雅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郑玄传道、受业、解惑之功,远非常人可比。
    婢女正欲答话,忽瞥见松下站立一人,急忙收拢笑意,趋步近前行礼:“阁下何人也?”
    “蓟王门下督郑泰,奉命拜见。”回礼后,郑泰遂将蓟王名帖双手递上。
    婢女双手捧过,道了句“稍待”,便入庐通禀。
    须臾,郑泰领好友三人,下阶相迎。
    “山野村夫,不识王驾。还望上使海涵。”
    郑泰急忙上前,长揖及地:“蓟王门下督郑泰。拜见郑公,及诸位大贤。”
    “不敢。”郑泰身后三人亦回礼。
    郑泰遂伸手相邀:“请入草庐叙话。”
    “请。”
    宾主落座。郑玄为郑泰介绍三位好友:“北海孙嵩,字宾硕。”
    “京兆赵岐,字邠卿。”
    “赵戬,字叔茂。乃邠卿从侄也。”
    三人大名,郑泰焉能不知:“郑泰,见过诸公。”
    赵岐初名赵嘉,字台卿,后因避难改名。少而明经,桓帝时因得罪宦官而逃至北海卖饼,被孙嵩救至家中,藏于复壁内数年,后被赦出。孙嵩亦因救助赵岐,而名闻天下。
    三人皆受党锢之祸,不得出仕。今党锢虽解,亦屡受四府徵辟。三人颇多踌躇,故来问计好友郑玄。
    不料前脚刚到,蓟王徵辟使,门下督郑泰已后脚抵达。
    “上使大名,我等如雷贯耳。”三人笑答。
    郑泰名著山东。家中有田四百顷,常不够食。足见为人豪爽仗义,慷慨济困。与蓟王意气相投。初次谋面,便受拜为门下督,更许以辟千石官之重权。“蓟王门下”、“千里留白书”,便是关东,亦多为人知也。
    郑泰取蔡邕荐书,双手奉上:“我主归国,正忙于稻收,无法亲临。然仰慕之心,丝毫未损。天下播乱,国祚难继。我主欲力挽狂澜,匡扶天下之心,天地可鉴。今,举国皆盼大贤来投,匡扶明主,兴我汉室。万望郑公与我同去。”
    郑玄双手接过,将蔡邕荐书细细看完。这便问道:“蓟国四少师,皆世之大贤。蓟王何故舍近求远。将二千石之上庠令,授予郑某。”
    郑泰答曰:“如郑公所言。四少师已入王子馆,无力兼顾太学坛。”
    郑玄轻轻颔首:“蓟王美意,老朽心领。奈何门内诸弟子,久已跟随,不忍相弃。”
    “无妨。”郑泰笑答:“我主已在楼桑大溪地,新建街衢,预留宅院千栋,用于安置郑公门内。”
    “这……”别说郑玄,便是三位好友亦目瞪口呆。
    蓟国良宅一栋,作价百万大钱,天下仍趋之若鹜。且还是在寸土寸金,几无立锥之地的楼桑,豪掷宅院千栋,给予郑玄门徒。须知,单是千栋良宅作价,便是一笔巨款。蓟王何其大手笔!
    见郑玄面无表情,郑泰又斟酌言道:“郑公门内弟子,皆可落户楼桑。户户得田一顷,若‘学而优则仕’。便是百石少吏,亦可获‘大夫’爵。授田五顷,得五宅,岁俸二百五十石。加官俸一百九十二石,再加春腊二赐,可比六百石州刺史矣。”
    “‘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郑玄叹道:“蓟国善待士人,天下皆知也。”
    郑泰这便小心追问:“如此,郑公可随我同去乎?”
    郑玄似已意动,却又摇头道:“故友来访,未能尽地主之谊。不忍辞也。”
    “却也无妨。”郑泰又笑:“三位皆大贤,天下知名。郑泰便‘替主做主’,暂表为六百石太学博士。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六百石官,为“五大夫”爵。授田二十五顷,得二十五宅,岁俸四百五十石。加官俸八百四十石,再加春腊二赐,可比中二千石九卿。
    “这……”三人惊疑不定:“敢问上使,门下督亦是六百石官,如何能表太学博士。”
    郑玄苦笑:“诸友竟不知‘千里留白书’乎?”
    “典出何处?”北海孙嵩急忙相问。
    郑玄遂将典故所出,细细道来。
    三人方才恍然大悟。蓟王竟授门下督郑泰,辟千石官之大权!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郑泰从袖中取出盖有蓟王玺、辅汉大将军印的空白敕令,当众人之面,徐徐展开。
    孙嵩不由叹道:“蓟王知人善用,我等夫复何言。”
    三人遂看向郑玄。
    见好友皆目露希冀,郑玄这便肃容下拜:“老朽敢不从命。”
    “我等敢不从命。”三友亦同声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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