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妃入京已经一年有余,作为和亲的手段也好,作为讨好大秦的礼物也好,燕国好像忘记了这位天之骄女,一年多来,便是常例的进贡都没有特殊的给燕妃准备,更别说传进西宫半张纸笺。无孔不入的黑衣卫眼睛都瞪酸了,也没有摸到蛛丝马迹。

    六月,一支浩浩荡荡的探亲队伍,从延津出发往秦都长安西行而去。

    比这在早些时候,一辆马车也缓缓驶出蜀道,赶车的是一位精壮的中年汉子,方脸短须,粗布大褂,只是双目开合之间不经意间会散发出一股摄人的光华,马车内少年捧书,对于蜀道的颠簸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异响充耳不闻。车厢的角落里,一堆零碎儿,转动发条可以自行行走半刻钟的木牛木马,上好的紫竹做成的竹笛,竹扇,青竹玲珑伞,几只制作精巧,画工绝妙的纸鸢,叠放整齐的一摞由特制的纸张叠成,撑开之后如口袋状,在口袋的底部用细韧的竹篦搭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中间有个圆形的凹陷,在夜里将小半截蜡烛插入,保持住外部的平衡一会儿,便可以自行飞向空中的“飞灯”……,这是李惊澜向蜀王府要来的额外利是,搜集起来倒不难,也不值几个银子,王府管家也摸不着头脑,这个搅动一方风云的少年却是这般心性?

    马车里的另一个人却不是下定决心弃蜀归京的高洪涛,而是在蜀中一路陪伴李惊澜的元晓菲,不是高洪涛临阵改变主意,而是丁若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毕竟他在蜀中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得力帮手,一手包揽军政大权,看起来风光,可打理一道之地,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显锋营这边要扩充,已经够他忙一阵子了,所以考虑再三还是请高洪涛再留一阵子,李惊澜这次入蜀功成一半,没有得到丁若亭的完全认可,但也没必要做这些猥琐事,自然不会不同意,但高洪涛担心千里迢迢闫宇平难免照顾不周,便将元晓菲派了过来,一个是一路上侍奉,另一个也是回京打个前站。李惊澜推脱不过,只好听之任之。

    丁若亭也觉得不好意思,将先前的五十甲士一并与他调遣,只是此行不比以往扯着大旗招摇过市,除了自己惹事,倒也无半点凶险。丁若亭备了往兵部催饷与扩军报备的文书,也不怕沿途关隘的查问,却只是远远的缀在五里开外,互为呼应。

    汉中地处山南西道,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前朝已被称作“天府之国”。汉中多贵族,而最大的贵族就是宁氏皇戚,宁氏怨恨就是汉中大族门阀,武帝初定中原,宁氏出了大力,百年以来,无论在朝堂还是军队,宁氏都占有一席之地,只是毕竟不是患难夫妻,没有经过那一场血雨腥风的考验,当今对宁氏外戚并不放心,尤其在最近几年对于后党不遗余力扶植四皇子的反复敲打,表现出当今强烈的警惕之心。但关系到一族存亡,宁氏表面上的偃旗息鼓与私底下暗流涌动是不会改变的,这甚至不仅仅关系到宁氏一族,也关系到多半个汉中贵族的利益链。所以,别说是还有一线希望,就是没有希望,也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马车缓缓驶进汉中,深知其中曲折的元晓菲其实还是吊着一颗心的,毕竟无论从大势上还是玉簪湖上的小事牵连,李惊澜无疑是后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连同李惊澜和驾车的闫宇平都说无妨,她多说也无益,只是入城之后坚持在马车外显露了黑衣卫的暗记,拼着李惊澜可能责斥也要选择更安全的客栈。

    马车入城不久,早有汉中暗谍接应到一个叫“静安居”的高档客栈,进了静安居大门,汉中的暗谍带着李惊澜一行人一路穿廊过道,庭院并不显得奢华,但处处显出独显匠心,端庄的招牌之内,竟几乎包罗大秦境内各地的建筑风格,奢华富贵,小桥流水,淡雅小筑各种样式布置,一直往后走,过了两栋小楼,露出一座独立的小院,月亮门上用古朴的篆书写着两个字“终南”,取诗经中: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的意思。

    看来汉中的黑衣卫统领心思也是非一般的细腻,以李惊澜书院小夫子的身份,居君子之所,当然是再合适不过。

    院内倒是清淡,不过几树老梅,几株新桃,一座小亭背靠巨槐,小亭之中一张石桌,桌前早已立定一个中年文士,见四人进来连忙迎了出来。

    走到近前才双手拱起,合身一拜,“汉中霍雁京见过小夫子,外面人多眼杂不便相迎,还望恕罪。”

    闫宇平双手抱臂,斜着眼睛瞧瞧身侧少年,意味深长。

    “原来是霍叔叔,失敬失敬,切莫这般,您如此客气,倒叫小侄无地自容了。”李惊澜轻轻撇过,四平八稳。

    “小夫子是老师给我套的缰绳,切莫再提,如果霍叔叔看得起,就以叔侄相称,否则我可是不敢让叔叔破费了!”

    “这?”霍雁京面露难色,望了望身后的元晓菲,见她微微点头,才重重的一点头“也罢!既然小夫子这般说,对外就称远方侄子,反倒是便于行事。”

    李惊澜点头称是,霍雁京前头领路进了中间的大屋,布置并不奢华,但左右各有一个精巧的书架,书架上搁置着大约千余本各色书籍,李惊澜便随手拽出一本,正是前朝大儒赵晓彦手抄《诗经妙解》孤本,见猎心喜不由的多翻了几页,霍雁京察言观色,与元晓菲打个颜色,两人来到院中对汉中一行做了计较。便匆匆离去安排,闫宇平随便寻了一张椅子靠坐闭目,元晓菲自去打水,烧水煮茶。

    李惊澜甚为受用书中妙论,元晓菲几次进来都未曾抬头,直到天色渐暗,霍雁京再次来到小院说安排了晚饭,这才不得已将他从书中拽了出来,很简单的洗了把脸。

    晚饭直接送进小院内的凉亭,汉中六月天气闷热,傍晚时分渐渐有了一丝凉意,霍雁京久居汉中,又是秀才出身,席间将此地风土人情娓娓道来其中言语精妙夹杂着诗文俚语,第一次来到汉中的李惊澜元晓菲两人听得不住点头,就连自幼走南闯北的闫宇平都觉得别有一番风情,不过酒过三巡之后,闫宇平瞧见霍雁京似乎对自己有些放不开,推说修行自行往屋子里去,留下三人继续。

    见闫宇平屋中烛火亮起,霍雁京才正容道:“小侯爷,最近有几件大事,一个是燕国的探亲使团绕道前往长安,两日后进入汉中,要知道当初在燕妃入京入宫上下了大力气的正是宁氏,在京城乱局这个节骨眼上,燕国是要来趟趟这趟浑水?还是另有图谋?宁氏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恐怕只有当事的几人知道,汉中势力错综复杂,黑衣卫能力有限,更加上不敢打草惊蛇,外围的消息并不可靠。另一个关于你的,近两个月,关于圣旨转了一圈都没有寻到你的踪迹之事,朝中弹劾奏章一箩筐,无非是恃骄而宠,抗旨不遵之类的。难得的是御史台对此念念不忘,据说就连太子的好脾气都发了火,但那边依旧我行我素时不时的拿这件事情说事儿;礼部也有不同的声音,矛头直指书院,不是圣上一直压着,早就闹翻天了。第三个是是淮南的第一批劳军饷银四百万两已经入京了,乔奎也被圣上高举轻放,借这批银子到京,降级罚奉着回淮南道戴罪立功,乔奎走的时候大摇大摆的往李府给夫人请安,无论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看破了什么,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把自己拴在太子一脉。”

    零星的听到这几个消息,和霍雁京郑重其事的说出来根本就是两码事,当今与已故的皇后乃是糟糠,在风雨交加的那夜,皇后坐镇王府调度,以身作饵,牵制了大量刺客死士,从而也落下一身病根,早早凤陨,回光返照之际双目泪流,双唇紧闭半个字都不肯说出口,当今深谙皇后心思,当面立了太子,皇后才闭了眼睛。

    太子仁厚,师承夫子一脉颇有君子之风,从不曾结党,但宁皇后半辈子活在前皇后的影子里,又怎能咽下这口气和贵为一国之母的机会?太子与四皇子之争,已是明摆的事。事实上如果李云道陨落沧国,皇帝也能下定决心,将四皇子的羽翼一举拿下,毕竟将这个国家交给一个君子风范,挚诚纯孝,深得朝堂爱戴,从眉头能看到心底的太子,比交给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自己百年之后不知道搞出什么幺蛾子的皇子更令人放心。

    但帝王之家无小事,半生坎坷的他更懂得政治的凶险,更懂得人心的叵测,也更了解那个胖子,夫子以镇朝堂,胖子立马京师,四皇子根本半点赢面都没有,甚至如果…….所以,他不得不在打压后党的同时,有给他们一丝希望,只有两个集团互相牵制,他才能从容布局,完成他开疆拓土青史留名的宏愿。

    这就使得如今困坐京城的太子,背靠着唯一的大树就是皇帝,明面上最大的底牌,也是最大的危险,如果这棵树倒了呢?太子将无所依靠!

    御史台,礼部的分歧,后党,燕妃,燕国如果这是一张网,捕的肯定不是李惊澜这条泥鳅,而是他背后的那条大鱼。

    霍雁京并没有接到北面的消息,李云道置身事外,那么李惊澜如何选择就成了黑衣卫的风向标,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少年少智寡断,但霍雁京从不会这么想,因为在那个京师血流漂杵的夜里,他紧紧的跟随着眼前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少年的母亲,在大风大雨中跪在六王爷府门口,那个妇人双膝跪地,但胸膛高高挺起,从始至终不曾弯曲。

    其父智计无双,其母刚烈如斯,那这少年又能差到哪里去?

    书院碑文,武胜关向死而生,已足以证明。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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