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忘忧谷返回聚贤布坊的路上,众人沐浴着月光,眺望着满天星空,踏着青石板铺盖的街道,心情都很不错,唯独杨沂中显得忧心忡忡,独自走在最后。

    赵不凡也发现了,但没急着问他,直到临近聚贤布坊,这才稍微放慢脚步,与他并排前行。

    “怎么?在愁什么?”

    默默沉思的杨沂中回过神来,略微犹豫,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担忧,低声回道:“大人,眼下明教在睦州起兵,最多半个月就会打到杭州,可那陈建身为制置使,节制两浙路的地方兵马,不但没在前线,反而跟着朱勔厮混,这明教兵马若是迅猛扩张,那可就麻烦了!”

    “你是愁这个?”

    赵不凡微微一笑,凝望着前方黑漆漆的青石板街道,隔了许久才悠悠反问:“那你有没有办法?或者你认为我有没有办法?是我可以夺兵权?还是你可以夺兵权?我们谁有权利指挥他们?”

    “可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杨沂中不解地问。

    “那能怎么办?朱勔一党整个都腐坏,两浙路的兵马究竟还有几支可以打仗都成问题,谁敢去接手?我不排除其中有少数能人麾下有精兵,可是不是单靠这几支精兵,我们就能守住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这二十几个府州?”

    “可眼看着山河破碎,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杨沂中欲言又止,整个人都陷在焦虑之中。

    瞥眼看着年轻的他,赵不凡心里非常欣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有担当是好,可有句话叫做少替古人担忧,你负担不了的责任背在身上做什么,有这个精神,不如做好当下的事,什么都要一步一步来,江南的事不用你太操心,或许你爹和你祖父他们很快就会来,也或许会是我领兵出征!”

    杨沂中瞬间激动起来:“朝廷会征调西军征讨方腊?”

    赵不凡笑笑:“那不然呢?王庆作乱的事已经报到京城,若不出所料,朝廷已经征调侍卫亲军直属的各部禁军前去征讨,而京城周边常规兵力不能调走太多,那么若要征讨方腊,或是调北军,或是调西军,不然哪儿来足够的精兵,莫非还从各地抽调集结不成?若是那样,等集结起来,恐怕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这二十几个府州全都没了!”

    走在前方的折月芝侧耳听到这话,陡然顿住脚步。

    “那是不是我们折家军也有可能被抽调过来?”

    赵不凡摇摇头:“这可说不准!”

    折月芝闷闷地不吭声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很快回到了聚贤布坊,好好歇息了一夜,次日清晨便遵从赵不凡的安排,各自行动起来。

    为了尽可能保护童贯的罪证,燕五、杨沂中、尚昆阳和公孙胜四人秘密起行,他们在五十个武功好的卯兔堂弟兄陪同下,驾驶商船沿着大运河北上,负责把绝大多数童贯罪证及风二娘送至东京开封。

    剑七则仍旧负责卯兔堂的撤离事宜,同时也要把方杰给带回聚贤庄总堂。

    赵不凡则没急着走,反而是在杭州逗留了三天,带着折月芝四处游玩,逛了西湖,看了雷峰塔,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倒是过了三天的舒心日子,直到第四天黎明前夕才悄悄离开杭州,这么做的原因当然也是为了给偷偷北上的杨沂中等人打掩护。

    只是这样一来,赵不凡和折月芝也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在路上没有去驿站换马,甚至都不在城镇逗留,饿了就打些野味,困了就在荒郊野外寻地歇脚,虽说苦了些,可两人轻装便行,武功也都高,天当被,地当床,倒也是逍遥自在。

    唯独就是赶路的速度慢了些,走上半个月才到达开封府陈留县境内,此时距离东京开封城已只有百余里路程,赵不凡自然也放松许多。

    这天傍晚,他与折月芝走到陈留县城南边十几里外,看见前方狭道口有禁军设下路障,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心里也没多想,径自策马前行,只从包袱里拿出开封府的差役令牌亮了一下。

    哪想那个都头一看,顿时喝道:“下马!接受检查!”

    “检查?”赵不凡眼神微凝,狐疑地问道:“我这是货真价实的开封府令牌,凭什么检查?”

    众多兵士瞬间兵器出鞘,列阵堵住了官道,为首的都头也是拔出刀来:“上面有令,任何人都必须出示身份文牒!”

    “身份文牒?”赵不凡怔住了。

    这东西确实每个人都有,上面有姓名、画像、籍贯等详细信息,按照大宋律例,百姓凡是进城、住宿、接受盘查都必须出示身份文牒,没有的人就会被盘问,严重地甚至被暂时扣押,这是由秦朝时期的照身帖发展而来,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明,若是要离开大宋就还需要到官府办理通关文牒。

    可大宋这二十年来极为混乱,再加上吏治腐败,盗贼肆虐,天灾人祸时常发生,百姓大量流离失所,朝廷又没下令及时更新身份文牒,因而官府已经很少查这个,除非要在一个地方落户常住,亦或者是必须辨明身份,不然都用不上,连赵不凡当年跑到北疆从军都没用上这个。

    事实上,他确实也有身份文牒,可多少年前当乞丐的时候就丢了,此后跟随大师傅隐居深山,什么事都是大师傅在处理,根本用不上,后来当了官,有了证明身份的腰牌或令牌,特权很多,压根儿就没去办什么身份文牒,此刻哪里能拿得出来?

    那负责守备的都头似乎看出他没有,很快就厉声接道:“你如果没有身份文牒,可有别的东西能证明真实身份?”

    “开封府的令牌也不行?”赵不凡越来越疑惑了。

    都头厉声回应:“令牌不行,至少也要官职腰牌或印鉴,必须可以看到明确的身份信息!”

    “怎么回事?这是谁下的命令?”赵不凡皱起了眉头。

    “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管阁下是谁,还望体谅!”

    赵不凡无奈了,不想跟他多做纠缠,迅速从怀里拿出御史中丞的印鉴。

    “我是赵不凡!”

    刹那间,那都头眼神一凛,片刻之后便大笑道:“原来竟是赵大人,请宽恕小人不敬之罪,请这边安坐,喝口茶再走可好!”

    赵不凡皱眉:“不坐了,我赶着回京!”

    “大人何必这么着急,歇一脚再走吧!”都头仍自殷勤劝说。

    这可是让赵不凡奇了,从没见过执勤的兵将是这种态度,简直违反常理,心里微有些恼怒。

    “让开!”

    “大人何必动怒,我们给你端些水来解解渴如何?”那都头仍自赔笑着。

    如果现在都还不能察觉问题,赵不凡这么多年也算是白混了,哪有正在执勤的将士是这种态度,当即脸色转寒,厉声斥骂:“我最后说一次,让开!”

    那都头见赵不凡有所警觉,突地抽身急退,眼放寒光。

    “射!”

    “嗖!!”数十支弩箭从左侧密林里袭来。

    赵不凡与折月芝措不及防,顾不得胯下的马儿,腾跃而起,连续翻滚数圈,脱身急退。

    可遗留的两匹马就惨了,转瞬间被射成刺猬,仅是发出一声高亢的哀鸣便倒地不起。

    “你们想造反?”

    赵不凡怒声大斥,正欲抢攻,右侧的密林里又是一阵弩箭射来,生生把他逼退,旁边的折月芝怒不可遏,惊声喊道:“不知埋伏着多少人,先走再说!”

    此时赵不凡也惊疑不定,没有多话,提起轻功与折月芝急速退离。

    那个都头带着官兵追了几步,见两人武功极高,难以追上,焦急地大喊:“快去通知各部兵马赵不凡已经现身,而且武功没有废,赶紧收网,弟兄们也跟我追,若是杀了赵不凡,我们也能封候拜将,更能得赏万金!”

    “是!”

    雄壮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两边的密林里人影绰绰,竟是有数百人的样子。

    急速逃离的赵不凡心中极为震惊,带着折月芝跑了许久,暂时摆脱那些禁军官兵,这才停了下来。

    折月芝憋不住气怒,娇声斥道:“这些人用的是神臂弩,铠甲兵器也极度精良,明显就是禁军官兵,居然敢公然谋杀你,真是胆大包天!”

    “不对,不对!不只是要杀我,这是出大事了!”

    赵不凡惊疑不定,脑中迅速思考着眼下的局面,梳理着思绪道:“芝芝,这些人公然设下路障谋害我,绝对不可能只是这一处,必然是处处都有,不然怎么确定能截住我?这就说明他们出动的兵力绝不是少数,是大规模军力调动,甚至还敢明目张胆地进行,且不说朝中有几个人能办到,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不怕被呈报上去,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了我,谁还能活?”

    “兵变!!!”折月芝失声惊呼。

    “不错!这是兵变!肯定是兵变!”赵不凡语带急促,焦急地道:“眼下穷途末路的人只有童贯,他也是少数几个可以这样大批调动禁军的人,他恐怕已经知道杭州的事,心知自己死定了,眼下垂死一搏,妄图发动兵变,一面截杀我,一面以武力挟制朝堂!”

    折月芝睁着那双大眼想了想,连连摇头:“京城附近的禁军分别归属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兵司和马兵司直属,高俅虽然坏了些,可他对皇上忠心耿耿,肯定不会容忍,刘仲武和刘延庆也不可能,哪怕他们麾下各部都被童贯安插了人,可他们手里必定也有心腹亲信,怎么可能不阻止这种行为?”

    赵不凡神色变幻,怔怔地吐出了两个字:“王庆!”

    “你是说……”折月芝不敢说下去了,她觉得若是按这么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简直是给了童贯天赐良机。

    赵不凡长叹一声,忧心道:“我们早前秘密上报了襄州那边的事,朝廷必定派兵讨伐,而最可能的就是征调东京附近的主力禁军前往,这王庆叛逆不似当初的梁山只雄踞一个山头,而是四处占领府州,为了尽快平叛,少说也会调走十万人,刘延庆也好,刘仲武也好,都不会去用童贯的人,必定是用自己信得过的人!

    这么一来,童贯安插到各军的人就被留下了,京城附近的兵力平衡也被打破,高俅虽然对圣上足够忠诚,可他玩不过童贯,若是童贯真要兵变,首先第一个就会控制住高俅,挟制他来摁住殿前司直属的精兵,那样一来,可以限制住童贯的人真是不多了!”

    “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办?”折月芝满面愁容,她终究是军人世家出生,非常清楚兵变是多么可怕。

    “必须阻止童贯!”赵不凡眼放寒光,厉声道:“朝廷若是乱了,必定爆发大规模混战,北方辽国、西夏甚至是金国都会趁机入侵,上百万的精锐铁骑分兵南下,大宋北疆和西疆的边境绵延近万里,没有整个大宋在后支撑,哪支军队守得住?”

    “可现在我们连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怎么阻止?”

    “先设法进京!”

    赵不凡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吼。

    “将军,前方有两个可疑人!”

    折月芝和赵不凡回头一看,顿见侧前方的小路上密密麻麻地涌来众多将士,当下顾不得许多,迅速提起轻功往密林里钻。

    令赵不凡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围杀远比想象中要计划得更为周密,他没料到童贯敢兵变,更没有料到童贯为了杀他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难以计数的精锐禁军近乎是采取覆盖式围追堵截,别说设法进京,连活命都成了问题。

    两天之后,大批鬼卒杀手也加入进来,他们比起军队更为擅长追踪,渐渐布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把赵不凡和折月芝困在陈留县的荒郊野外,被迫东躲西藏。

    第三天,赵不凡在带着官兵兜圈子的时候,撞上了寻着踪迹追来的罗刹鬼和十几个鬼卒杀手,幸好如今的他和折月芝武功大进,迅速击杀七八个人过后,赶在大批官兵追上来之前脱身逃走,而这时候的他也发现,官兵的包围圈已是在逐渐缩小。

    坚持到第七天的时候,他和折月芝已是身心俱疲,可以活动的范围也从方圆几十里变成方圆几里。

    许久不曾有过的浓烈危机感渐渐笼罩着他的身心。

    夜里,他与折月芝躲在溪水边的一块巨石下,生起了微弱的篝火,抓了两条鱼轻轻翻烤,那摇曳的火光映照着折月芝美丽的容颜,让赵不凡不经意间觉得时光仿佛又退回了数年前。

    那时候两人从霸州南下大名府报信,也是被追杀,也是步步艰险,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篝火旁边,虽说当初那个面容娇美的少女已经真正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可那双明媚的大眼仍旧还是那么清澈,那善良勇敢的纯美也仍旧没有半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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