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昭素来不喜欢拖延,既然已经向太后请辞,太后也答应了,张惟昭便站起来说要到后面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宫。

    太后的眼底已经湿了。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只是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余生,有自己心爱的孩子们陪伴在身边。只是因为身处紫禁城,这样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

    但现实就是如此,她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张惟昭自去收拾。

    张惟昭对着太后深深叩拜。她心里也有浓浓的不舍,但再不舍也得道别了。

    张惟昭的东西并不多。她的薪酬之前回玄妙观休假的时候已经带回去了。现在只剩下几件衣裳,一些零碎物件。打进一个包袱里也就是了。

    妆奁匣子里,那枚陈祐琮送给她的古玉簪,张惟昭想了一想,也拿出来放进了包裹里。

    收拾好之后,张惟昭起身去寻绿萝。绿萝正在前院厢房帮助香玉熨烫太后这一季要穿的衣裳。张惟昭耐心地等她熨烫完,然后把她叫到了自己房中。

    绿萝以为张惟昭有事请自己帮忙,连忙跟过来,说道:“姐姐什么事?”

    张惟昭温言说道:“我明天就要离宫回玄妙观,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和你道别。”

    绿萝脸上的微笑僵住了,现出一脸惊诧:“回玄妙观?今天还不到初一呢。难道姐姐这是,离宫就不再回来了?”

    张惟昭点点头:“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就不需要再留在这里了。”

    绿萝着急道:“太后难道舍得让你走?”

    “我已经向太后请辞,她已经应准了。”

    “这、这……”绿萝突然压低声音道:“难道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因为太子的缘故,所以有人容不下姐姐?”

    “嘘……”张惟昭做了个禁声的表情:“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再提起此事。我虽然出宫,但仍旧会在京城行医。你休沐的时候,可以到观里找我。”

    绿萝眼睛里已经含满了眼泪,咬了咬嘴唇,道:“姐姐,我虽然叫你姐姐,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师父。如果我能活到出宫的时候,我想到玄妙观跟着你学医,求姐姐成全!”说着跪在地上就要给张惟昭磕头,被张惟昭一把拽了起来。

    大炎皇宫并没有宫女到了一定年龄就放出宫去的制度,什么时候放出年长的宫女,全凭上位者任意裁度。好的时候隔七、八年放一次,差的时候,三四十年放一次也是有的。

    绿萝说她出宫后要跟着张惟昭继续学医,张惟昭明白,这个人生目标就是支撑绿萝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在漫长的宫禁生涯中,如果没有了期盼,日子就会格外难熬。所以她毫不迟疑地点头道:

    “好!我等着你!”

    晚饭绿萝也是在张惟昭房中一起吃的。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而谈。张惟昭嘱托绿萝,在她明日离宫之后,替她向香玉、水仙及其他姐妹们道别。她不想闹出动静,所以今晚就不再一一与她们话别了。绿萝点头答应。

    吃过晚饭,绿萝收拾过碗碟,张惟昭拿出了一个荷包递到绿萝手上。绿萝打开看时,里面是几个花样各异的小金锭。这些东西,在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看来并不稀奇,但对于绿萝这样的小宫女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绿萝系好荷包的封口,要拉过张惟昭的手还给她:“姐姐,我不能……”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声异样的惨呼传来。

    张惟昭和绿萝忙把房门打开往院中看时,映着廊下的灯光,却见小宫女紫苏慌慌忙忙从屋里跑出来,哑着嗓子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又想到在宫里大喊大叫是要被严厉惩处的,急忙自己捂住嘴。

    那间房正是绿萝住的地方,房间里总共住着四个小宫女,除绿萝外,还有青桐、紫苏和粉桃。

    绿萝和青桐各自有事,剩下紫苏和粉桃在屋里。

    绿萝见状就要过去,却被张惟昭抓住:“再等等,先不要过去!”张惟昭皱起了眉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宫女芍药闻声而出,匆匆走到紫苏身边,紫苏颤抖着低声跟她说了什么,又指了指屋里。芍药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门边探头去查看。一看之下,用手捂住胸口。随即带着紫苏匆匆向外走去。

    芍药因为原先与牡丹非常要好,牡丹被逐出紫禁城之后,连带着她也在太后面前不得脸。虽然没有降她的等,但是也不经常叫她往太后跟前伺候了。因此这会儿香玉和水仙都在太后跟前服侍,而她则留在后院照管杂务。

    不多一会儿,只见长乐宫的掌事宦官赵勤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板着面孔急匆匆跨进后院,赵勤沉声呼喝道:

    “所有人等一律回自己住处关闭房门,没有我的知会不准外出。若有人敢私自进出,严惩不贷!”

    赵勤身边的那几个宦官跟着喝到:“严谨私自进出,违者严惩不贷!”

    本来在各自门前探头探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宫女们,看到这个阵仗纷纷回到房中关闭门窗。张惟昭也把绿萝拉了回来,回手关上了门。

    然而却不能真的不管不问。张惟昭和绿萝眼睛贴着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那几个年轻宦官,从那间屋中抬出来一个人,脸上蒙着帕子,手拖在地上,显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绿萝吓得低声惊呼:“那是,那是粉桃啊!下午她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她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双手握在胸前紧紧揪住衣襟,显然是惊骇至极:“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张惟昭也不再看,站在绿萝身边,掰开她的手握住,道:“你在发抖。不用克制,想抖就抖,没有关系。来,跟我一样,深深吸气,再长长呼出……”

    其实这件事也给张惟昭带来很大冲击。所以她和绿萝一起深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等两个人都有所缓和的时候,张惟昭给绿萝倒了一杯热水,让她端着慢慢喝。绿萝拿着杯子的手,一直在微微抖动。

    “以前你见过类似的事情吗?”张惟昭轻轻问,她想知道在这个宫里,突如其来的死亡是否会经常发生。

    绿萝的嘴唇也在哆嗦,她点了点头,艰难地开口道:“见过,不止一次。”每次经历过这种事情之后,大家都会惊恐不定很多天。因为这些事情全无规律可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很害怕吧?”张惟昭问。

    绿萝咬着嘴唇不做声。

    “换做是我,同屋的同伴出了这种事情,我也会很害怕。”

    听张惟昭这样说,绿萝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了下来。她甚至都不敢去推测粉桃是因为什么毙命的,此类事件当中,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和杀机。

    张惟昭很想去安慰她,告诉绿萝她不会有危险,她是安全的。但是她却没办法这样说,因为这不是事实。

    在这一刻,张惟昭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是那么薄弱。她明白了宫廷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不择手段地谋求高位。因为手中有权力,并不只意味着你可以获得更多财富、更被人敬畏,也意味着你有能力保护你在意的人和事。

    她前世生活在一个尊重个人生命和财产的社会,这个社会是相对扁平的,不是那种金字塔形的结构。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处在社会的中间层,远离权势纷争,可以靠自己的专业谋得一份平静和相对有安全感的生活。

    她的误区是,她一直试图在这一世复制这种生活,凭借着自己出众的医术。但这恐怕是一个幻觉,也许是时候打破这种幻觉了。但是怎么样才能不再固执于她从前世带来的执念,而学会去面对现实的腥风血雨,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无论如何,她是无法苟同叶彤樱或是于妙清的生存法则的。把俘获一个男人以及维系与他的关系当成终生奋斗的事业,她做不到。

    可不可以求太后把绿萝放出来给自己当徒弟呢?张惟昭在认真思索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正在思忖的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绿萝何在!”

    低头垂泪的绿萝吓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绿萝何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我在这里!”绿萝连忙回答,擦干眼泪打开了门走了出来。

    院中站的是潘永,他是赵勤日常带在身边的徒弟。

    “跟我走一趟。”潘永神情冰冷地说。

    “是!”绿萝虽然心中恐惧,但也只得听命。

    “敢问您这是要把绿萝带去哪里?有何贵干?”跟着绿萝出来的张惟昭问。

    “张道医有所不知,”潘永知道张惟昭在太后和太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因此对她很客气,“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粉桃不久前突然不明不白死了,她同屋的几个人都要叫去问话。”

    “问完话没事就可以放回来了吗?”张惟昭接着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还请张道医赶快回屋静待消息,事情没有眉目之前,长乐宫所有宫人皆不可擅自离开自己的房间。”说完潘永拱手为礼,然后对绿萝说:“走吧。”

    绿萝一步一回头地跟着潘永走了。张惟昭站在当地,双手握拳,直到他们出了大门,看不见了,才回转房去关上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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