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虽然一再叮嘱,但随着移宫的日子接近,心中还是七上八下,难得安宁。

    她问张惟昭道:“你可懂得风水?太子在今秋迁宫吉凶如何?”

    张惟昭拱手据实回禀:“我不懂得风水。但是我懂得人心,无论有没有金贵妃,太子年长,移宫势在必行。太子殿下不可能一直处在太后您的羽翼之下。与其畏首畏尾,不如放胆前行。如果一味畏惧踌躇,只能让对方认为你势弱可欺。”人际关系就是这样的,你是什么样的状态,就会招感来别人什么样的态度。

    太后缓缓点头。

    最初张惟昭进宫的时候,只感到太后、太子这些人高高在上,很是威严。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神明护体,而是君王制这种社会构架,把他们放在了金字塔顶端,塔尖下有无数人的顶礼朝拜,远远看去,塔尖上的人就恍惚带了一种神性光环。

    但其实他们仍然是人,人的肉身的一切需求和有限性他们都具备。说白了就是饿了要吃饭,内急就要如厕,被伤害了就会痛苦,会老会死。不会因为他们生活中的仪式化场景特别多,这些需求和有限性就不存在了。

    太后虽然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也仍然有很多切实的烦恼和痛苦。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弄权的女人,尽管她听到张惟昭讲英吉利和西班牙女王的故事也觉得挺带劲儿,但她自己从来没有主掌国家政事的野心。她抱持的是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最朴实的生活愿景,就是希望夫妻和睦,儿女健康,家庭和美。

    也正因为如此,在面对金铃儿的嚣张跋扈的时候,她只会严密防守,从来没有主动出击。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儿子和孙子都好好活着,她自己将来故去之后能够葬在丈夫身边。

    但是在紫禁城里,这种简单的愿望也不容易实现。

    就因为她一直不愿意太子离开自己身边,不愿意放弃葬在先帝身边的愿望,朝臣们一直对她议论不休,觉得她专横,不顾大局,不是贤妇的典范。

    张惟昭虽然对政治没有研究,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也都没有过从政的野心,但是连她都能看出来太后行动上的被动。她有时候会设想,如果换了武则天或是慈禧,处在太后的位置会怎么做?

    首先是发展刘家势力,同时拉拢朝臣,让朝中能有人帮她说话。

    其次,扶植宠妃,离间皇帝和金铃儿,就算不能彻底让金铃儿失宠,也要让她对皇帝的影响力降低。

    甚至,如果太后心够硬、行动力够强的话,就不妨下狠手剪除金铃儿,反正金铃儿的小辫子多的是,毒害皇嗣,毒杀后妃,不一而足。如果皇帝果真因金铃儿被处置而不安于国事,甚至伤心过度薨逝的话,那就扶植太子上位,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辅政。

    但是,上述这些太后一样也做不到,或者说无心去做。她只在金铃儿做得太过分的时候,也就是毒杀季淑妃那次,大发雷霆,痛斥了金铃儿,剪除了她的羽翼。其他时候,她做的事情都是尽量去弥补和周全。想补偿儿子幼时所受的委屈,想补偿孙子幼年丧母的遗憾。

    她一直努力想做的是一个好母亲,而不是高明政客。

    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倚重张惟昭的原因了,张惟昭具备一些她自身缺乏,但又十分欣赏的气质。如果说太后的心理定位是一个母亲的话,张惟昭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职业女性。张惟昭虽然没有从政经验,但她有的是职业女性的干练和淡定。其他的宫女将太后讲的话奉为圭臬,从来不敢有所质疑,但张惟昭却能和太后交换意见,经常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心态超级稳定,所以太后现在想什么、做什么都不避讳她。

    太后也想过要不要把张惟昭遣去侍奉太子,但太子刚刚移宫,弄个女道士放在宫里,又要惹前朝的言官非议,所以张惟昭暂时还是留在长乐宫。

    张惟昭也觉得作为心理医生她还是不要和咨询者在日常生活中纠葛太多比较好,当然也赞成这个安排。

    只是她提议,太子的“清修”在安置好新居之后,仍然需要继续,这样能够帮助太子保持神识清明,在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政治斗争中才能做出明智的决策。

    刘太后和陈祐琮都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秋天匆匆过去,寒冬悄然而至。

    进入冬月(十一月俗称冬月),太子更加忙碌。

    皇帝要于十一月中的冬至日至天坛祭天。在祭天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备。先是要派人去将天坛的墙垣和地面进行修整,务必不能在祭天时出现砖瓦掉落,地面坑洼的情形。在冬至之前的五天,要筹备好祭天时屠宰的牲畜。冬至之前的一天,把牲畜宰杀整理好,放在祭盘中待用。到了这天的晚间,要把牌位、祭器和祭品都安放好,只待明日皇帝带领诸人入场。

    这些事情是要礼部和太常寺联手承办的,通常皇室还会派亲王或其他德高望重之人去协助筹备和监察。

    太子现在已经逐渐开始学习处理政务了。祭天的诸种事宜,皇帝今年就命太子去筹备、监察。作为生手,陈祐琮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因此每日兢兢业业,不敢惰怠。

    幸而祭天进行得很顺利,礼部与太常寺的官员,对太子的敬业和谦逊交口称赞。皇帝也因此公开嘉奖了太子。这证明,皇帝对这个儿子还是基本满意的,已经默认他从单纯的学习阶段向边学习边实习过度了。

    十一月下旬,太子开始搬家。等到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已经进入腊月了。太子刚刚搬走的时候,太后日夜不宁。后来看太子在长宁宫一切都还好,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马上发生,太后才稍稍放心了些。

    另外一件让太后高兴的事就是,太子在朝臣中的风评越来越好。太后私下里和张惟昭感叹,太子真是长大了,做事情很能沉得住气,很有几分当年他皇祖父的风采。

    太子能够在这个冬天开始接手政务,也是金铃儿的枕头风促成的。

    金铃儿先是鼓动皇帝,说太子大了,确实不适合在和太后继续住在一起。后妃们三不五时要去向太后请安,总在太后宫里遇到太子,双方都觉得不方便。陈见浚早就有这个想法,于是下定决心让陈祐琮移宫。

    接着,金铃儿又向皇帝谏言,说太子也该多替皇上分忧了,年下事忙,皇帝不必事必亲躬,有些事可以放手让太子去做。

    金铃儿之所以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来是,皇帝会觉得金铃儿存心宽厚,是真的为皇帝和太子考虑,以后在太子的事情上就会更加信任金铃儿。

    二来是,金铃儿觉得太子一向在太后的羽翼下生活,太后对太子很是娇养,太子人又比较腼腆,乍一离开太后的庇护,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候,鼓动皇帝突然加重太子的担子,如果太子不堪重任,被皇帝责罚,金铃儿就会劝阻开解皇帝,并让叶彤樱去陪伴安慰太子,太子就会感激金贵妃的帮助,和金氏一系的人亲近起来。

    但是,金贵妃的计划实施得并不顺利。虽然太子在筹备祭天和祭祖的时候,是遇到了一些阻力,其实是有人暗暗使绊子,但却未能奏效。一来因为太子勤勉,事必亲躬,发现隐患就及时消除了。二来是太子的太傅是当朝声望卓著的大学士谢迁,朝中弟子遍布,如果太子将来顺利登基,这些人就会得到重用,所以他们对太子十分看重,尽力帮助太子安排好一切事情。因此太子在实习期的开头表现得非常出色。

    这种状况,让金铃儿禁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既定策略是不是有问题。她这些年在后宫鲜有敌手,连太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便有些托大。现在眼看太子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料,她开始觉察也许太子不像她想的那么好控制。

    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心拉拢,而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剪除掉他才好?金铃儿内心犹疑。

    但是如果剪除掉太子,再换一个年幼的皇子上来,也未见得能事事如意。宫里现有的两个年幼的皇子,生母都还健在,并不比太子更好控制。

    而且收拢太子的计划已经展开了,太子近些日子和叶彤樱相处也很是顺利,金铃儿就想不妨再走走看看。

    从腊月开始,就要筹备过年的诸种事宜,长乐宫也忙了起来。从太后到宫女,人人的新衣都要在除夕之前制好。此外,还要洒扫庭除,撰写对联。从腊月二十四祭灶日开始,宫里炮声不断。因为放纸炮容易引起火灾,又要加强人手巡视防范。总之每个人都不得闲。

    大年三十那天,本来按惯例是张惟昭回玄妙观看师父的日子。但是太后不想让张惟昭除夕那天离开,就提前两日将张惟昭放回玄妙观,让她和师父团聚,除夕当天回宫。

章节目录

医心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振鹭于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振鹭于野并收藏医心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