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小国寡民》章原文如下: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其中马王堆帛书甲本“小国”、“邻国”之“国”作“邦”,乙本作“国”。作“国”,乃避汉高祖刘邦讳。又“不远徙”,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均无“不”字。而历来对这两句也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本文主要谈这两句的问题,并略谈全章主旨。

    “小国寡民”是这一章的关键,历来对它有四种解释,这四种解释是:

    一、认为“小”和“寡”是“国”和“民”的定语。照这一解释,“小国寡民”的意思是指“小的国家,少的人民”。

    二、认为“小”和“寡”是“国”和“民”的谓语。照这种解释,“小国寡民”是指“国家小,人民少”。

    三、认为“小”和“寡”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照这种解释,“小国寡民”是指“使国小,使民少”。

    四、认为“小”和“寡”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照这种解释,“小国寡民”是指“以国为小,以民为少”。

    以上四种解释没有语法上的错误,但哪种解释比较符合老子的本意呢?对此,我们应当从文本的校对以及结合全书的整体思想来考虑。

    首先,我们试着透过字面来透视“小国寡民”。在此,要提出的是,古代的“国”和现在的“国”不是同一个概念。《说文?口部》:“国,邦也。”《广韵?德韵》也说:“国,邦国。”《周礼?春官?职丧》:“凡国谓诸侯国”。《周礼?天官?大宰》:“大曰邦,小曰国。邦之所以居亦曰国。”可见,古代的“国”指的是诸侯国。《韩非子?内储说下》中说:“国之利器。”王先慎集解:“喻老篇国作邦,此作国,汉人改也。”也就是说,汉代为避汉高祖刘邦讳,改“邦”作“国”。帛书甲本中则称“小邦寡民”,故“小国寡民”中,“国”的真正内涵与现在的主权国家有本质区别,其含义为“邦”。《尚书?尧典》上说“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里的“万邦”显然指的是诸侯国。《礼记?礼运》上也说:“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另《中庸》上有:“天下国家可均也。”这里的“国家”指的也是诸侯国。总之,古代的“国”,都不等同于今天的国家,它只相当于政府下的一个政区或一个村落。

    因此,也就不能从“小国寡民”中得出老子要使国家变小、人民变少的结论。仔细研读历史,就会发现“小国寡民”其实就是上古社会的一种现实,“从夏商开始,乃至周天下,不论是周王朝,还是周王朝属下的诸侯国,都是小国寡民的城邦”,因此在这里,“小国寡民”并不是老子的主观愿望,而是当时的社会现实。“小国寡民”的意思是指“小的国家,少的人民”。第一种说法比较符合实际。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在春秋时期,虽然整个社会的基础还是小国寡民,还是以小的城邦为主,但当时由于历史发展,却也产生了较大的城邦国家,如齐秦晋楚,这些国家,是主要以小的城邦为基础组成的大的城邦联盟,是大的城邦国家。《老子》中也提到过大的城邦国家,如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老子为什么要用小国寡民来作陈述呢?这是因为,在老子的辩证哲学中,没有绝对的“大”和“小”,判定一个国家真正的大小,决定一个国家的存亡强弱,是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和整体实力,以老子的治国思想来看,即在于统治者能否顺应民心,无为而治。

    我们再看“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这一句。此句中“使民重死”与“不远徙”究竟为并列分句抑或因果分句?河上公于“使民重死”下注曰:“君能为民兴利除害,各得其所,则民重死而贪生也。”又于“而不远徙”下注曰:“政令不烦则民安其业,故不远迁徙离其常处也。”分释二句,各有因果,可见其以此为并列分句。但王弼注则曰:“使民不用,惟身是宝,不贪货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远徙也。”则以为因果。从全章句式来看,当以王说为是。

    此句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使民重死而远徙”,世传今本除遂州本作“使民重死而不徙”之外,其他本均作“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远徙”与“不远徙”义相对立,校之经文,老子主张使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足见他不仅反对民之“远徙”,也同样反对“不远徙”,主张使民安居而不徙。故而“远徙”之“远”字,非做“远近”解的副词,而是做“疏”、“离”解的动词。《广雅?释沽》曰:“远,疏也。”《国语?周语》曰:“将有远志。”《晋语》曰:“诸侯远己。”《论语?学而》曰:“远耻辱也。”在此“远”都训“离”。在上古汉语中“远”的这种用法是很常见的,再如《论语?雍也》曰:“敬鬼神而远之。”《吕氏春秋?知接》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这些“远”都是“疏远、远离”的意思。帛书甲、乙本“使民重死而远徙”,犹言使民重死而不离别迁徙,即使民重视生命而避免流动。因后人误认为“远”为“远近”之义,又疑“远徙”义不相属,故于“远徙”之前增添“不”字,改作“不远徙”,结果则与《老子》的本意相违。

    总之,对于此章的理解,历来说法较多,但我们理解此章要从以下几个方面着眼:

    首先,要结合出土的文献资料,准确把握重点字词的含义,这种方法有时对于某些关键点的把握是很重要的,上文已经作了较多分析,在此不作过多说明。

    其次,要从对《老子》全书整体把握的角度看待这一章,不能断章取义。

    老子并不是主张复古倒退的,在他的理想社会中,仍然有“国”,如“小国”、“邻国”。而且,在《老子》全书中,老子多次提到天下,经常以天下为基础立论,可见老子的眼光和理想并不是抱残守缺的,而是广大深邃的。既然有国,就必然有政府和统治者、治理者,不过代表这个政府的是理想的统治者――“圣人”而已。圣人实行的是理想的政治,老子称之为“至治之极”,即彻底的无为而治,不过多地干涉老百姓,正如老子所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一章)这样的统治者,虽处在统治地位,人民拥护他而不感到有负担。“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六十六章)可见,这样的理想社会是老子针对现实政治的弊病提出来的,是按照自然无为的原则来矫正现实社会而使之理想化,这同还没有出现国家、政府和君主的原始社会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再次,要从精神实质的角度来把握,不能只看表面含义。

    “小国寡民”并不是要退回到原始社会,它通过理想化的形式,表达了老子的社会改造构想,这一构想的深层理念是自然主义,所要形成的是知其文明,守其朴素,和谐自治的理想社会。冯友兰先生说:“中国的儒家,并不注重为知识而求知识,主要的是求理想的生活。求理想的生活,是中国哲学的主流。”在这里,老子的道家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则是采用了一种似反实正的方式,深切地表达了对人类早期自然生存状态的某种向往和对由文明进步带来的种种与人的本性背离(异化)的现实生活的抗争,这也是老子“尊道贵德”思想的合理逻辑结果。其中所蕴含的对文明异化的反思和批判精神,仍不失为我们今天的一面镜子。

    (作者单位:衡水学院中文系)

    编校:郑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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