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和兴奋之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祖的牌位,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暗道:“莫非真有天命?我田氏一族代齐乃至取天下,都是天命注定之事?若不然,我如今已无路可走,不想禽滑厘竟在此时死掉,便是晚死半年,即便齐国仍在,只怕也与我无关……”

    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又按照此时天下已有的历史和权力交接的构成来判断,只怕墨家必要大乱。

    天下人早就说了,人人不可平等,否则的话,谁都想当天子,那这天下不是大乱吗?墨家的这些道理,根本行不通,只会害天下。

    他想,墨翟在世的时候,无人可争。禽滑厘久随墨翟,也无人撼动。可鞔之适入墨家不过二十年,这墨家不谈血统,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做巨子?宿老之辈众多,鞔之适又带兵在外,他若不回师,绝无可能。

    齐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丑闻也自然历史悠久,那些宫廷政变的阴谋正是每个贵族的必修课。

    围绕着齐侯之位,齐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政变。当年襄公时候,公孙无知为了可以政变,与大夫连称结盟,而结盟的条件,是连称的堂妹是襄公的后宫姬妾但不受宠爱,公孙无知为了结盟,答允一旦政变成功,便娶已经为襄公生过孩子的连称的堂妹为夫人,实际上也就是公孙无知的嫂子。

    再之后齐桓公称霸死后,公子无诡继位,公子昭逃亡宋国,借兵平乱,带领宋军攻破齐长城,成功上位。

    随后,其弟公子潘秘密结盟晋国,在其兄的葬礼上杀死了侄子,借晋国之力上位,随后以承认晋国霸权为代价,换取了晋国的支持,以晋国的军事力量为依靠压服齐国众人成功上位。

    公子潘死后,其弟公子商人照旧故事,在葬礼上杀死了侄子,政变上位。

    再之后,其弟弟公子元,率卫军再入齐长城,政变上位。

    齐国的事不谈,便是不久前魏楚之争,文侯去世,已经破大梁、入陈蔡、势如破竹的吴起也一样被逼着回师,以防政变。

    有军政变,这已然成为天下间的规矩,礼乐的规矩没了、碎了、崩了,似乎政变已经成为了新的规矩。

    沉浸在阴谋这一样贵族的家传之学中长大的田和,确信这一次墨家肯定要内乱,适必然要回师争位,说不得还可能和墨家的那些人物打上一场也未可知。

    而且若是泗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泗上那边不准适回师,那便更有意思了。田和心想,面对君侯之位,难道会有人不动心吗?要是不准适回师,他必立刻回师平叛……

    喜不自胜的田和又问道:“如今这消息,几人知晓?”

    那近臣回道:“临淄众人还未知晓,但只怕公子剡应该知道了。”

    田和哈哈大笑,仰头道:“知道的好!知道的好!传令下去,将此事传于临淄,让临淄民众尽数知晓。”

    “天命在我,一如当年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纵蚩尤有五兵之利、有金铜之锋,连起大雾,黄帝先败而后胜,这便是天命!”

    “墨家制火药、草帛,这难道不像是当年蚩尤制五兵、金铜吗?五兵金铜虽利,难道又能敌得过天命吗?”

    那近臣连声点头,急忙离去。

    田和面对牌位再拜,以谢之前祝祷之事这么快应验,心中大喜。

    这禽滑厘之死,不仅可以让墨家退兵,更可以让齐国民众相信田氏代齐有天命加身,这是不可更改的。

    只要能够将墨家善于制器比作制五兵金铜的蚩尤、将自己比作当年的高祖黄帝,这件事便能让民众觉得昭昭天命不可违背。

    田氏代齐,没有杀死姜齐后人,而是让其食邑一地,这正如当年炎黄战于阪泉黄帝为君而炎帝为臣。

    如此一来,不仅是齐国承认田氏的天命,天下诸侯也会相信田氏或许真有天命加身。

    田和心中暗道:“禽滑厘啊禽滑厘,死的好!死的好!你一死,谁人不信我有天命?谁人还觉得我代姜齐是罪?”

    “你一死,墨家必乱,诸人相争,这天下人便会看到,人人平等绝不可能,这天下你们是改变不了的,谁人还信你们的义?”

    “我将此战比作涿鹿之战,天下谁人不会联想你们墨家和蚩尤的相似之处?”

    “传闻蚩尤作冶、以金做兵,这天下人还不想到你们制火药、练铁器?”

    “传闻蚩尤知天志,重鬼神,以风伯、雨师唤风泼雨,这不说明你们墨家所谓天志之说源于蚩尤?”

    “我与墨家战,非是不义,而是黄帝之华夏与蚩尤之夷狄之战!执此旗帜,天下士人,莫不归心!”

    转眼之间,浸淫于阴谋的田和已经想到了几十种借此来树立威信、彰显自己代齐神圣性的事,以骗齐之万民。

    此时此刻,太子剡府中,田剡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樽落地,手掌虚握,嘴张着,不敢相信旁边那个近侍的话。

    “公子,禽滑厘确实重病,千真万确。彭城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并非有诈。鞔之适退兵之事,恐已成定局。”

    许久之后,呆住的田剡才返醒过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有天命?”

    他猛然起身,将案几上的酒菜全都拂去,半哭半笑地喊道:“禽滑厘!禽滑厘!你为什么不晚病半年!半年就够!半年就够啊!”

    他没有去想田和想的那些神圣性的事,也没有想什么黄帝、炎帝、田、姜、蚩尤、墨家之间的那些用来让天下传遍谣言的话,他想的只是简单的政变。

    只要能够连接墨家,只要墨家能够消灭临淄军团,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政变成功,不会给自己的叔叔和堂弟有一丁点的机会。

    君侯之位,近在咫尺,只差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生生溜走!

    墨家退兵、田庆回师、和约签订,自己又凭什么政变?

    禽滑厘一死,墨家必然大乱,到时候便是想要借墨家之力,又借的到吗?

    …………

    几日之后,朝堂之上,田和正在侃侃而谈天命之说,太子剡沉默不语,众贵族一脸惊诧臣服之色,顿觉田和的头上笼罩着天命的神圣光辉,不可撼动。

    死局之下,无人能解,墨家想打临淄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攻下,魏韩无力救援、楚人不记前恩,这种情况下,谁能想到天命在身的田氏竟在天命的规矩下让禽滑厘重病?

    这人所不能解开的死局,被天命所解开。

    田和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瞥了一眼田剡,心中已然规划好了今后的路。

    他已经派使者直接前往平阴,直接和适谈判,表示齐国绝对不会追击,如果可能还可以等到适争位的时候给予支持。

    同时,希望适能够放开赢邑,可以让公子午帅轻兵星夜返回临淄,而且如果适如果需要,愿意让田庆与适合力,共入泗上。

    田和以齐侯的身份,奏请周天子,愿意让适封侯,名正言顺地执掌泗上。

    又选派美姬十余,不惜从自己的后宫中挑选,送与适,以求达成合作。

    这些秘密的谈判,自然不会在朝堂上说起,但与墨家和谈的大局却已经可以议定,群臣信服,面带喜色。

    正沉浸在一片融洽其乐的气氛中时,忽有近侍从外疾奔入朝堂,脸上一片震惊之色。

    田和大笑道:“泗上可是又有什么事?是不是公造冶已经帅兵回彭城?还是彭城出现了厮杀?”

    “你且说,天命在我,墨家无道,必无幸矣!”

    那近侍颤抖片刻,回道:“消息有三。”

    “其一……鞔之适传书彭城,只说对齐一战,是为诛不义,不可退兵。禽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此时退兵,若禽子醒来,必以为因自己而耽误了利天下大义,只怕悔恨终生。彭城墨家尽数通过,如今禽滑厘仍旧重病不能理事,彭城高孙子等人共和议政,适副贰巨子之位未动。”

    第一个消息,田和已然惊骇,大惊之下陡然站起,喝问道:“到底是不准适回师?还是适自己说不回师?”

    那近侍惶恐道:“细作回报,此事却是适所言。在卢城当众盟誓,阅兵卒与济水,宣布此事,兵卒士气大振,誓……誓诛不义。”

    田和脸色巨变,那近侍又道:“其二,适给彭城传书,亦是传于天下,说墨家巨子之位,只可任两岁,不问出身,有才有能有利天下之心,还需要规矩约束,不可以天下为家私之产。”

    “他这次是以墨家贰副巨子的身份说的,彭城众人皆称赞……”

    田和的右手忽然捂住自己的左胸口,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第三呢?”

    近侍忐忑犹豫,田和怒道:“速言!再不言,当车裂!”

    那近侍颤抖许久,用一种仿佛天翻地覆一样的恐惧的声音说道:“彭城那边传来,墨家将签诛不义令。”

    “公子午在武城屠城,违背天志之义、背弃九州之德,当诛。”

    “除非诛杀田庆、公子午,以及参与武城屠城的费国贵族……否则墨家不议和,绝不妥协,义不容辞。”

    “若逃回临淄,便破临淄抓而枪决;若逃入胶东,必搜山寻海宁破齐百二十城亦要抓而枪决;哪怕逃入东海,墨家也必造大舟巨舰,追至扶桑,亦要抓回枪决。”

    “不诛田庆、田午,不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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