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科学的真正力量不是那些结论,真正有力量的是那种认知世界的方法。

    胜绰这个叛墨,纵然不能够理解墨家真正精髓的大义,却也总比天下多数人更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借助这种力量,洛水之西沉寂了几十年的秦国,凭借着东方大乱的局势,开启了轰轰烈烈、血流满地、人头滚滚的变革。

    …………

    越过洛水向东千余里之外,十几辆马车正行走在夏日雨后泥泞的道路上。

    几十万年岁月形成的冲击平原是肥沃的土地,但夏雨过后那些让人拔不脚的泥泞也实在苦了那些拉车而的马儿,扬起的鞭每每总打在最骏的那一匹身上。

    马车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心疼那匹最骏的马,忍不住嘟囔道:“它是最有力气的,齐国的道路不修而泥泞,也不是它不使劲儿,你干嘛总打它?”

    说话的少年带着一口浓浓的泗上口音,亦或者称之为墨家的“雅音”。

    车夫头也不回,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回卷,扫落了几只马蝇,笑道:“你们这些学堂里的孩子,懂个什么?”

    “这道路泥泞,两匹马一个没劲儿一个有劲儿,都用了五分的力。我不去打有劲儿的马,去打那些没劲儿的马,有什么用?”

    “这便是适帅说的,能者多劳。当初耕柱子追随子墨子的时候,不也问过子墨子,为什么那么多弟子,非要纵训斥他?子墨子说啥,说你是人才,所以才要鞭策你。”

    “就像你们这些孩子一样,才十五六岁,为啥让你们去齐国?还不是你们学的更好,知晓九数几何,你们帮着测量以便分地,怎地不去叫那些小学上完并没有选拔进入更好的学堂的人去?”

    那少年不再说话,所有所思,喃喃道: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子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

    嘀咕数声,似有所悟,车上在一旁的同窗就喊道:“庶归田,你家不是也有马吗?你不是说你哥去岁在高柳,马术都让那些林胡折服,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名为庶归田的少年嘿嘿一声,便道:“我家都是骏马,哪有驽马?是故都是能者,一视同仁。”

    车上传来一阵阵少年特有的欢笑,有男有女,倒让这夏日有了几分春日生机勃勃的感觉。

    车夫也跟着笑,然后哼唱起来泗上的一些歌谣,再下手鞭策马匹的时候,手也轻了几分。

    车上的少年跟着唱了几声,又有人说道:“咱们这一次去博邑,倒是可以去泰山看看啊。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当年子墨子传守城之术于禽子,可就是在泰山顶上。对儒家来说,孔某言登泰山而小天下,是故儒生多登泰山。可对于咱们墨者来说,这也是一座一定要登的山啊。”

    泰山不止对于儒生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墨家成为天下显学之后,对于墨家也一样成为了有着特殊意义的山峰。

    齐国的博邑如今在墨家手中,墨家义师军团的指挥部现在也在博邑,正在平阴、赢邑之间。东可以取卢城而攻临淄,南可以入赢邑而将齐国的临淄军团分割使之不能够回援临淄。

    庶归田闻言,心中也是涌起一阵少年的心切,泗上少山,一片平原,众人都是从课本上知道了泰山的存在和泰山对于墨家的意义,可是真正去看过的并无一人。

    可转念一想,庶归田又苦恼道:“只怕是不行。这一次咱们习流军校、炮校以及别的几个学堂的学生都放了学业,来齐国丈量土地、帮着土地重分委员会们一同分地,只怕要忙许久。恐怕是空不出时间去泰山呢。”

    车上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分地这件事对于齐墨战争的意义,或者说对于天下的意义,但是却都知道这关系到他们的表现,关系到他们将来的人生路途是否顺利。

    放到后世,十四五岁还是孩子,可战国乱世,在别国十五岁就要随军出征运送粮草,在泗上若是不能学的很好而入那些学堂便要服军役了。

    这一次齐国这边的事,许多很多的人手,泗上那边根本无法一时间空出这么多干部。

    这些学习海军、炮兵、几何九数等学堂的孩子,也不得不暂时中断了学业,前往齐国。

    他们还小,但比起天下的多数人而言,这些在泗上来算几何和九数算是年轻人中相当不错的孩子们,便可承担一些诸如丈量、计算、统计的任务。

    不久前越国忽然南撤,大量的年轻干部被派往淮北、东海、琅琊等地,齐国这边放弃了攻临淄而半路截击临淄军团的计划,事出突然,可是墨家中央已经商定通过了这个计划,也只能调派半数的干部、半数的在学的学生前来做好这件事。

    庶归田去岁考入了习流水师的学堂,如今习流水师的主力正在崂山,而庶归田的这个班学的也不是水战,而是更算得上是理论的指南针使用、星辰辨认、牵星算纬度等内容。

    这需要不少的几何学知识,这个班的多数人都是当初考核选拔的时候几何或是九数学的……还算可以的那一批。

    真正好的,进了庠序;再次一点的入了炮兵军校;最后剩下的才是他们这些。

    庶归田入了学堂才学了也就半年,便接到了这次调派,学生组织起来容易,众人也对天下大势没有太多的认识,只当是一次玩耍,附带着一种自小灌输的“利天下为己任”的狂热。

    若论起来,除了跟随索卢参西行的那些人外,庶归田算得上是泗上第一批学过“外语”的人,教授他们的先生中有一个正是索卢参在希腊收的弟子,精通航海之学,去过埃及和波斯,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游历“天下”的人物了。偶尔也会学几句什么什么斯之类的古怪言语。

    不过教授他们指南针、纬度、经度之类内容的,还是那些当年适前往楚国依旧携带传授的那些弟子,只不过庶归田的小叔庶轻侯并没有教授他们,而是沉浸在解一元三次方程的苦思中不能自拔,以求能够解决更为准确的、纯理论计算的、和现在这种类似于穷举法弄出的、和现在方法截然不同而结论相与印证的正弦表问题。

    庶归田算得上是根正苗黑的墨家人,他父亲俘获过楚王和越王,但没有继续留在军中。哥哥在赵国高柳刚升了上士、姐姐跟随那些人在测绘草原的地图,当年和父亲搭档的连长於菟已经升任了旅帅,自己的名字还是适给的。

    对齐一战,虽说顺利,可是武城屠城一事,也让这些在墨家常驻泗上之后才出生的孩子知道:原来他们学的那些兼爱、天帝赋人之权之类的内容,并非是天下都认可的道理,而残酷的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屠城、筑京观、杀俘才是天下常有的事。

    这种情况下,庶归田也算是第一批主动报名想要“利天下”的一批人,也算难得。

    他还小,又和他父亲那种经历过新和旧时代的人不同,利天下这三个字只怕未必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只是他更喜欢这种冒险一些、离开泗上那些看厌的农田、水渠、商旅的日子。

    至少,可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泰山对他的诱惑很大,但是从学堂就开始潜移默化接受的纪律教育之下,纪律的约束更大。

    这一次前往博邑,要跟随那些老墨者们参与分配逃亡贵族土地的事,这可是大事,是不能够有纰漏的。

    他们年纪小,不过测量、计算、减加乘除这些,却已足够合格,正堪合用。

    这一次墨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一次对齐战争之前,炮校的那些学员就想要跟随出征,适便说过:我不会因为想要吃鸡蛋,就杀了自己的母鸡。

    至于现在,战争虽然仍在继续,可是参与丈量分地这种事,总算是危险系数小一些,也实在是没有太多的人才可用,齐国几十个城邑需要的干部太多凑不出来,只能用这些学堂的孩子顶一顶那些不需要政治、只需要九数几何和测量的空缺。

    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庶归田想到这一次只怕并无机会看看泰山,难免感叹。

    课本上为了塑造他们“九州之下人人兼爱、天下人当爱天下”的意识,或者说潜移默化地塑造他们的“国家观”,宣义部曾经又是适在主持,所以编写内容的思路和指导纲领都是以“天下”为主。

    泗上的内容很少,反倒是让蜷缩在泗上、自小几乎没见过海拔超千米的大山的泗上新生一代,知道了墨子和禽子饮酒而授守城术的齐国泰山、知道了当年肃慎射鸿而石镞随南迁之雁而落入洛阳的辽东、知道了险峻雄奇的泰山、知道了墨家依靠火药和铁器帮着提前了几十年完成的都江堰、知道了袅袅兮秋风木叶下的洞庭、知道了泗上之外并无许多人知晓的几字型的黄河、知道了横亘楚国从巴蜀而下的长江,甚至知道了远离中原仍然钟鸣鼎食而盛产稻米如今也产蔗糖的百越缚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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